“砰——”臥房裡再度傳來一聲器物與地板親密接觸的悶響。
正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的紅纓嚇了一跳,哭喪著臉跑到隔壁:“爺, 格格都進去兩刻鐘了。您真的不去瞧瞧嗎?”
十四一拳砸在旁邊的榆樹上, 無語至極:“爺要能進去, 還會站在這裡嗎?”
為了今天的三朝回門, 他做了足足兩天的心理建設, 把什麼“精誠所至, 金石為開”, 什麼“要殺要剮隨便來”之類的話翻來覆去念了百遍。結果晉安僵著臉一言不發,一走完流程、打發掉內務府的官員就把自己鎖進了書房。十四關心則亂,在外頭求爹爹告奶奶, 急得抓耳撓腮,愣是一點辦法沒有。
最後還是蓁蓁一把推開窗戶跳了進去, 父女倆說一陣、吵一陣、砸一陣東西。十四急得抓耳撓腮, 盯了那窗戶許久, 終究不顧體麵地貼了過去。
屋裡,蓁蓁一副軟糯撒嬌的語氣:“阿瑪,你就彆為我操無謂的心了。嶽大哥很好,十四哥哥也沒什麼不好。有你和姑母兩座山靠著, 我要是還活不出來,烏雅兩個字就改成烏鴉算了!”
“傻孩子,夫妻之間,哪能隻是‘沒什麼不好’就行了?我是怕你日後……”
蓁蓁嗔道:“我知道我額娘與你琴瑟和鳴。但不是每個人都稀罕這個, 我想要的很多。像是到西北軍營裡去走一走看一看;像是鄂倫岱、齊世武這些人, 一個都彆想活著;甚至像孝莊文皇後那樣生則鑲政, 死諡文宣。阿瑪,嶽大哥給不了我這些。”
晉安猛地回頭打量女兒,倒像頭一回認識她似的,又看看窗戶,半晌才喝道:“你知道你這話是什麼罪嗎?”
“犯上的罪,殺頭的罪?”蓁蓁冷笑,“您一輩子兢兢業業,不與人為難,就平安一世了嗎?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既然皇上讓我嫁進皇家,我自然不能辜負了我自己。”
十四駭然,恍惚想起大婚那夜,她問自己跟四哥關係如何,不由心下一驚。
晉安怒火中燒,竟然冷笑連連:“我現在才後悔沒有早早讓你們完婚。像你這樣把野心都掛在嘴上的人,隻怕在宮裡一天也活不下去,還敢自比太皇太後?”他說著忽然伸手把窗子一推,十四躲閃不及,正好暴露在父女倆的視線之下。
蓁蓁臉上剛浮現出的一點不服之色瞬間凝滯,孝莊皇後能夠襄政育聖的根本原因是因為她的丈夫皇太極早死!她一時嘴快,竟然忘了這個!蓁蓁略有幾分慌亂地低下了頭,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一個小女孩兒,忽然遇上這種事,除了自己給自己找點念想、排解鬱悶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呢?十四歎息一聲,剛要開口。晉安已經沉聲道:“你跟我來。”
“我?叫我?”十四受寵若驚地跟著出去了。
舅甥兩人快馬出城,向一路疾行,過了官道,踏上泥濘的小路,又把馬拴在樹下,步行了快一個時辰的時間。
十四終於忍不住上去說:“你身上有傷,歇會兒吧。”
晉安沉默地繼續往前走,山勢逐漸陡峭,野草沒腰,茂盛的枝葉屏蔽了稀薄的日光。他就拔下佩劍拄在地上,艱難前行。十四見狀忙帶著兩個侍衛上去,拿匕首清開前方纏繞的藤蔓。如此走走停停一個多時辰,忽然見前方一點微光,似有出路。
十四剛鬆了口氣,卻見兩個穿短□□衣的青年男子手持弓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什麼人!彆過來,否則彆怪我們不客氣了。”
他們說的是字正腔圓的漢話,在滿清入關七十多年的現在這已然很少見了,更奇怪的是,這兩個人竟然不曾剃頭,烏青的長發束在頭頂。十四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有頭發的中國人,不由一愣。
那兩人卻欣喜地喊道:“烏雅大人?”說著趕緊收了弓,飛快地跑過來跪在晉安麵前:“給您請安,您是來祭拜孫神醫的?”
“是啊。勞煩你們帶路。”
那兩個男子又磕了兩個頭,才起身帶他們抄小路進了村子。比起處處透著前明痕跡的村莊,更讓十四震驚的是,晉安在這裡相當受尊敬,沿路的村民駐足問好,有的會趴下來磕兩個頭,年長些的甚至會眼含熱淚。他這個明顯是滿人貴族打扮的生人,因為在晉安後頭,竟然沒受一句盤問,就大搖大擺地進了村。
如此又行了兩刻鐘,來到一座荒山附近,山上密密麻麻數不清多少墳頭。其餘都是土堆堆,唯有山頂一座是青石壘砌。按理說,墓主應當是當地最尊貴的人。可是墓碑上竟然空空如也,連個姓名也不曾留下。
晉安帶他來到那座古怪的墳墓前,肅立半晌方說:“你跪下,給他上柱香,磕個頭。”
“啊?”十四一愣,還是乖乖照做了。
晉安凝望著那碑說:“天地君親師,按理說,這世上出了皇宮再無人當得你一跪,但是這裡頭埋的,乃是你的救命恩人,這一謝,遲了二十多年,他約莫還當得起。”
“啊啊啊?”十四瞬間反應過來,“是我小時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