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劍自浮島起, 向西側去,細碎的靈石被術法支撐著,懸浮在雲嵐以內。
夜涼霧厚, 遮住滿月,穿梭其中,當真猶如漫步銀河。
姬沉站得筆直,禦劍依舊平穩, 他雙臂適度地環著女郎, 聽著女郎在耳邊念經。
淩酒酒瞪著眼睛仔細打量著姬沉,卻被姬沉用一對無奈的含笑眸子回望著, 仿佛她才是無理取鬨的那一個。
他太過理直氣壯, 不開口時半點醉態也無, 淩酒酒反倒懷疑起自己的判斷。
但看著腳下如麥浪翻湧的靈樹,依舊不放心地要求他飛得慢些、低些,囑咐道:“師兄,道路千萬條, 安全第一條, 禦劍不規範,親人兩行淚!”
修士都聚集在浮島小宴上,姬沉攬著心愛的小姑娘, 星辰和月亮都在懷中,對她的話自然沒有意見。
兩人從容緩行,自浮島至天闕峰星河台,竟於空中飛了兩盞茶時間。
星河台是位於天衍台東北側的一處突崖,屢次被《吃喝玩樂歸墟仙宗》投票評為“歸墟道侶不得不去的約會景點三甲”。
受天衍台靈蘊潤澤, 星河台上布滿藍色的靈犀花。
涼秋正是靈犀花開得荼蘼的時分, 鋪展開的藍花如蝴蝶欲飛。
星河台名中帶“台”, 顧名思義,突崖處以古樸的青石圍出一片海岸線形狀的高台。
自圍欄向下看,可見一條奔湧著彙入蓬萊海的湛藍河流。
偏河麵上常年罩著天衍台靈蘊凝結的霧靄,多添一層朦朧曖昧之美。
若非是浮島有小宴,星河台日夜都是人滿為患的。
姬沉很滿意今夜的空曠,才收飛劍,便直接拉起女郎的手,帶著人向圍欄處去。
當姬沉不打招呼就用大手將她的小手包住時,淩酒酒就知道姬沉喝醉了。
要知道,平日裡,姬沉都是拿捏著克製的分寸,最多隔著門服抓她的手腕。
而下一秒,淩酒酒則確定姬沉醉大了。
姬沉彎下腰,不給人反應的機會,一手穿過淩酒酒的腿彎,另一隻手扶住她的背,就在少女因失重發出的一聲驚呼中,將人折在懷裡。
然後在淩酒酒開始害羞前,平穩地把小小軟軟的女修放在了青石圍欄上。
淩酒酒:?
青石圍欄的高度大概到姬沉的腰,淩酒酒坐在上麵還要比姬沉矮一點,她雙足完全懸空,轉頭就能看到萬仞深穀,雲與河流轉,深不見底。
浪漫也許浪漫。
刺激是一定刺激。
隻一眼,足夠令淩酒酒重心不穩,頭皮發麻,她倒抽一口冷氣,抱住姬沉脖子的手更不敢鬆開了。
淩酒酒疲憊地看向興致勃勃的姬沉,勉強維持著冷靜道:“師兄,你喝醉了,彆鬨了,放我下去。”
姬沉也看出小姑娘故作鎮靜下的慌張,他快樂地任由淩酒酒抱著,伸手扶著她的膝蓋,將她的腿往一側撥,方便自己再更湊近些,然後將雙手搭在淩酒酒的兩側的欄杆上,這才慢悠悠啟唇道:“這樣便不怕了。”
淩酒酒感覺安全了些,在姬沉不讚同的眼色裡無動於衷地將放在他頸後的手解開,非常官方地按在他的肩膀上,再次提醒道:“師兄,不要撒酒瘋了,咱們回洞府,我給你泡些解酒湯。”
不知哪個字眼取悅了姬沉,或許是“咱們”,也可能是“給你”,他沉黑的眼睛亮了亮,語氣放得更柔,話裡還是半步不讓,道:“酒酒,跟我看月亮好不好?”
淩酒酒嘴角抖了抖,抬頭看天,冷眼看人,道:“師兄,你清醒一點啊!!”
她騰出一隻手指著層雲籠罩、星月隱匿的穹頂,仗著姬沉喝醉了,於是故作嚴厲地脆聲道:“陰天!沒有月亮!不許再鬨了!”
姬沉不以為意,手上用了點力,困住試圖跳下圍欄的女修,古怪地看著她,仿若是她喝醉了在說胡話。
“你分明知道。”他說,“歸墟是我,我便是歸墟。”
瞬息,似是給他的話注解,天邊湧來清涼的晚風,拂動靈犀花,藍色的花瓣像是隕落星辰,在姬沉和淩酒酒的身側環舞。
姬沉今晚格外愛笑,他嘴角抿著好看的弧度,專心地幫淩酒酒摘去發髻上沾染的花瓣。
飛花裡,淩酒酒看呆了去。
郎君靠得太近,酒意融化了他總是端著的那副高冷禁欲的殼子,令他變得溫柔。
或者,是月光清輝,將他寵溺的表情凸顯了出來。
等等……月光?
淩酒酒抬頭——
那風分明不大,但厚重如棉絮的雲彩居然全部消散,靛藍的夜空清澈而悠遠,一輪滿月悄然嵌於天邊。
淩酒酒難以置信地垂頭看著姬沉。
姬沉神色平靜,而這樣的坦然,就是默認風破雲,月見空,都是他由操縱。
淩酒酒眨眨眼。
他說他就是歸墟,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輕輕鬆鬆隨心所欲地控製仙島氣象。
淩酒酒杏眼裡的崇拜之情再明顯不過。
就、就很帥氣呀。
“看月亮還是看我?”姬沉對著怔怔然的小姑娘揶揄道。
兩人靠得太近,郎君的低音近似耳語,又如煙花炸在耳邊,惹得少女紅了臉。
她羞起來也忘了自己要拉姬沉回洞府,胡亂道:“看、看月亮!”
她說到做到,看了看皎潔似白玉盤的懸月,又扭頭看著月輝下的雲彩河流,粼粼波光透過綿密的靈蘊水汽,更加夢幻溫柔。
轉過頭,又徑直撞入郎君專注深邃的眼睛。
淩酒酒被視線燙傷似地低頭,但被郎君環著,低頭逃避反而成了主動埋入黑衣劍修的懷抱,她隻好彆彆扭扭地抬起一點腦袋,盯著姬沉的喉結,道:“你快看月亮呀。”
他突出的喉結動了動,頭也垂深了,意有所指的聲音兜頭而下:“嗯,好看。”
淩酒酒的從未想過姬沉醉酒竟然是這樣的愛講情話。
這誰頂得住。
姬沉見懷裡的女郎不講話,歎口氣,忽而道:“酒酒想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何必問長霄?不若來問我。”
淩酒酒有些意外地抬起頭。
她有些驚訝,但卻沒太意外。
畢竟,姬沉一貫這樣,好像什麼都知道。
她看著姬沉,因眼中淡淡的譴責,一本正經的郎君居然顯得有些好笑的可愛,她心神也鬆了,順勢哄問道:“那玄蒼仙尊,你是什麼樣的人呀?”
姬沉不假思索答道:“冷漠又無聊。”
“淵冥的確無聊,我也同樣無聊。淵冥一直想跟我比誰更無聊,但我覺得比較這些太無聊。”他分毫麵子不給自己留,無情地補充道。
“噗——”淩酒酒看著姬沉一本正經,忍不住笑出聲。
女郎的嬌笑在他看來是不信的表現,任誰不被信任,都要生氣。
但姬沉凝視著懷裡嬌憨的少女,半分不虞也生不出,反倒幫她理好碎發,語氣認真,特意擺出夫子樣,道:“四時有序,晝夜輪回,滄海桑田,無非榮枯更迭。是道,亦是自然。”
淩酒酒乖巧地點點頭。
自然的生機繁衍,本就建立在枯燥和冷酷的規則上,與其說姬沉會覺得無聊,倒不如說那是一種隻屬於他的寂寥。
而他的冷漠或無畏,也都出於這種煢煢一人的冷清。
姬沉拍拍淩酒酒的頭,道:“所以,我從前覺得,修煉或生死,都沒什麼意思。”
這話有些大逆不道了,但淩酒酒卻捕捉到了彆的重點:“‘從前’嗎?現在不會了嗎?”
“嗯。”他應道。
回想長霄的話和曆史書上那個孤單的背影,淩酒酒有些替姬沉歡喜,便綻開嘴角,彎了杏眼對他笑笑。
而下一秒,笑容悄然凝固。
姬沉抬起一隻手,伸出修長的食指,靠近少女。
然後親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梁。
小心翼翼,就像在刮糕點上的一層糖霜。
“因為你來了,我的酒酒。”姬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