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給和趙想容的婚姻總結唯一的優點, 周津塬認為是坦誠。
趙想容見識過他因為寫不出來論文, 滿茶幾都扔滿煙頭咖啡, 整天胡子拉渣地關在房間裡, 以及最初上手術台和麻醉醫生吵架, 他在家一坐就是三四個小時地獨自生悶氣。周津塬也見識過,趙想容邊敷著麵膜邊熬夜用噴霧罐在昂貴嬌貴的道具噴上白色的蠟,這樣在後期拍攝的時候, 模特的指紋不會殘留上麵,以及趙想容看管的樣衣被偷走, 報警後沒有下落, 她賠笑給品牌公關打電話, 錄製了一段鞠躬道歉的視頻。
——但是, 趙想容是個聽障者?
周津塬不相信趙奉陽對自己說的每一個字,粉紅豹可是錙銖必較的性格,他看過她跳著腳罵自己渾蛋的樣子。比起彆人的話, 他有某種彆人無法輕易扭轉的意誌力。
周津塬無動於衷地把孟黃黃的雜誌和趙想容的芭蕾舞證都扔回公寓,之後幾天,他都泡在醫院裡。
夏天要來臨了。院裡的樹木又開始發綠, 門診大廳當場掛號的時間也提前了半個小時。但骨科醫生最明顯的感覺就是石膏不太夠用,而夜間急診時的兒童患者, 也開始明顯增多。
一天內,周津塬為一個六歲的小朋友縫了頭, 又為另一個九歲的小姑娘縫了下巴, 今晚值班則接待了一位磕破腿的小女孩。
周津塬不喜歡兒童。無論他怎麼輕言溫語, 孩子們看到這位英俊的周大夫的第一反應,都會下意識地閃躲。家長以為這屬於小孩看到醫生的正常反應,但他卻懷疑,他們看透了眼前這位成年人的硬核內心。那裡如惡魔吐著長氣形成的冰島,隻充斥著陰冷狂暴的風,恐怖森冷的岩石和難以預測的深沉暴力。
他小的時候是孩子王,所有男孩子心甘情願聽他統領,因為他懂得最多,最無憂無慮,還因為他打架時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爆發的戾氣就像發了某種瘋病似的。
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現在,周津塬把一切黑暗惡劣特質都裹起來塞到櫃子裡,他很少討論自己內心,他是骨科最穩重可靠,態度溫和的醫生之一,連續幾年被評為優秀職工。即使在孩子爆炸般地嚎哭時,周津塬的眸子深處除了體諒,不會流露任何不耐煩。
“醫生叔叔,什麼是’先知’?”
小姑娘臨走前,淚眼朦朧地指著骨科專科門診裡的宣傳標輻,那上麵寫著,“天冷膝先知”。
周津塬沒有糾正小姑娘,他簡單地回答了她的問題:“先知,就是形容一個人具有智慧,無私又和善的意思。”
小姑娘家長在旁邊說:“醫生真是一個文化人。快謝謝叔叔。”
周津塬打完夜班的卡,和同事交接完準備奔去教學樓。他利索地往前走,走廊迎麵走來有幾位護工,他們用兩輛應急小推車推著滿當當醫療設備,占滿了道路,他主動側身,往旁邊避開,讓他們先過。
這時,周津塬看到一個人。
幾天沒見的蘇昕站在牆角,她未施粉黛,但露著半截胳膊,小家碧玉的嫵媚感。
“你有空嗎?”她輕聲問。
周津塬最討厭的問題類型,就是“有空嗎”“在嗎”“忙嗎”。任何人找自己,最好一上來就先把事情說了。
他隨口問:“好久不見。”
“咱倆能談談嗎?”蘇昕又說,臉色非常差。
周津塬看了眼表,還沒到七點,蘇昕來醫院未免也太早了。他有種不愉快的預感,用眼神示意蘇昕可以講話,她卻遲遲不開口。
蘇昕是從蘇秦那裡,知道周津塬開始和彆的女人相親。她當時也像石頭一樣站著,過了會,胸口湧上怒火和酸澀,但又有點無力。
“你倆斷了也好,那醫生給我感覺特彆凶。”蘇秦催著蘇昕把電話遞給母親,他興奮地跟母親彙報進了海選的喜訊。
蘇昕呆呆地坐在旁邊,聽母子嘰嘰呱呱的對話。她想到周津塬為她打了架,為她離了婚,他每次凝視她時似欣賞,但又好像看不出多餘感情的表情。除了這些,蘇昕就是有種感覺,和周津塬走在一起的人應該是她。
兩人站著。護士的白底膠鞋每次踩過地麵,有難聽地嘎吱聲。不少熬夜值班的住院醫生,都像鬼魂一樣飄出來,準備到食堂吃早飯,還有骨科患者撐著腳架走過去。哢嚓哢嚓,醫院的早晨已經開始繁忙。
“說話。”周津塬微微不耐煩,“我忙。”
他的脾氣其實不太好,但沒對女人和小孩發過脾氣。隻是,周津塬也不知道,他最近怎麼開始控製不住自己。
蘇昕嚇了一跳,她定定神,知道沉默下去總歸不行:“我有件事想在你去香港之前告訴你。”
周津塬似笑非笑,實際上又在掩飾著惱火情緒。兩人沒聯係,他也沒告訴蘇昕,香港獎學金和交流徹底泡湯。某種程度上,落榜讓周津塬感到非常丟人,但他這幾天沒功夫想這件事,他避免想起趙想容和趙家。
蘇昕輕聲說:“我的大姨媽遲了很久。我昨晚買了驗孕棒,測試出來是兩條杠。”
這是第一次,她在周津塬眼中看到了有些震驚的情緒。蘇昕畏縮了下,她咬唇看著他,不允許他有閃躲:“我知道你每次都有保護措施,但是,萬事都有可能……”
周津塬目光迅速地落在蘇昕的腹部。
“我買了兩條驗孕棒,測試結果都是一樣的。”蘇昕說,“所以,我今天來醫院做檢查。”
他還是沒說話,幽深眸子再次移到她臉上,若有所思。
蘇昕有種被看透的錯覺,她讓自己底氣更足點:“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隻和你……那什麼過。我想說,如果懷孕了,我想把孩子生下來,我不想殺死自己的孩子……”
世界上的某一部分人,是不是有繁殖欲望?周津塬莫名想。也不見得自身具有多麼優秀的基因,怎麼就那麼想生孩子?真是不理解。
他抬腕再次看了下表,插兜往前走。
蘇昕站著沒動,她驚怒地說:“周津塬!你怎麼能這樣?這也是你孩子!”
周津塬匆匆路過她的時候才說:“你先做檢查。”
蘇昕加重語氣,因為驚慌開始顛倒語序:“我肯定會做詳細的檢查,但是,我覺得你有必要知道這件事,我是個俗人,希望自己有個家庭。而且,我絕對不會非婚生子,我肚子裡也是一條生命,我想要它生下來,想要這個孩子。我現在的年齡可能在你眼裡太小……”
“你說這些都言之過早。”周津塬沉聲說,他在腦海裡搜刮了下讀書時期看來的那一丁兒點婦科,“如果你沒有懷孕,驗孕棒出現了這種結果,還有種可能是你的卵巢出了問題。”
這話題的轉向讓蘇昕都始料未及:“什麼?”
周津塬挑眉的時候有種男人味的深刻,不過,他嘴裡說的可不是好消息:“而且,可能屬於非良性的腫瘤。”
蘇昕呆了。
他看了她一眼,突然又笑了:“有結果後來找我。”
周津塬到達辦公室,醫院正組織科室的業務學習。今天請的是同屬醫聯體,但其他醫院裡的外科教授,正在講無痛病房管理模式。
幾個年輕同事坐在後排,熱烈地討論著什麼。周津塬剛坐下,旁邊同事就偷偷給他展示兩張片子。
“嘿嘿,老錢前天在值急診時碰到——街頭打群架,匕首插進後背,都直接紮到匕首柄。但插得位置特彆好,脊椎保護了脊髓,估計能撿回條命。”旁邊的同事又把片子傳遞給其他醫生,大家都對此人的死裡逃生嘖嘖稱奇了幾秒。
周津塬掃了眼影像片,將手臂搭在隔壁椅背,他盯著前方幻燈片上的內容。
幻燈片的字體很小,小到讓他想到和蘇昕的對話。以及,孩子?
生命是寶貴的,每一條生命都值得被挽留和搶救。周津塬是這麼認為的。或者,他多年讀的醫學院把這個原則灌輸在腦海裡。
但周津塬不認為,五個月以下的胎兒可以稱為生命,它們誠然可以稱之為生命體,但是“胎兒有自己的生命”?算了吧,不過是道德觀過剩的人強行在模糊的事物上,加上自以為是的標簽而已。
眼前的幻燈片,翻到下一頁。
周津塬想到,許晗和趙想容的那張合照。他後悔沒有在那晚把照片帶出來。趙想容說過她認識許晗,周津塬卻從來沒有深思,他太過於忙著厭惡趙奉陽,以至於忽視另一些令人驚訝的東西。
“許晗,為什麼你的字體和趙想容的那麼像?”他無聲地問腦海中那個女孩,就好像一個傻子絞儘腦汁地麵對人體的解剖圖,想從中分辨出一個又一個細節。
沒有回答,不會有任何的回答。
周津塬這幾天都回到父母家住。
蘇昕的電話沒有來,舊公寓物業的電話又追來了。又有人給趙想容送來鮮花。周津塬按著眉,他看著窗外的植物,隻覺得很多事情都沒有進展。幾個月前,趙想容是他最沉重的枷鎖,她終於走了,他還沒享受自由的空氣,就要處理另一堆麻煩。
保安還在滔滔不絕地繼續:“周太太的車很久沒回來了,您家的年度停車費賬單還是從您卡裡扣?車庫現在支持業主獨自裝充電電樁,原車位的基礎上加五萬。還有,小區的安保升級,您需要到物業重新刷卡。”
“停車費的事可以找我,快遞聯係她——我說過,我已經搬走,不住在小區裡。”周津塬耐心地解釋,沉默片刻,他問,“送來的鮮花有署名嗎?”
“您稍等……哦,隻有一個大寫的t。”
周津塬找母親借來手機,他用母親的微信仔細翻了一遍趙想容的朋友圈,很快查到了她的微博號。某人的微博關注名單很長,但最近半年多,t這個字母隻有一個人。
>>>
塗霆今年生日會的主題,就叫“征塗”。光是會場準備了四個多月,簡直比趙想容當初結婚的排場盛大。
塗霆去年過生日,他的粉絲包下了紐約時代廣場的納斯達克大屏,皇後區法拉盛大屏,國內一線城市的主要地標性建築的LED巨屏的投放,還有五大航空連續一個月的航空雜誌投放和桌板宣傳,其他各種零零總總,足足能做成八頁微博圖的花式應援。今年據說陣容更大,要發衛星,她們雜誌裡塗霆當封麵的雜誌也賣了一個開門紅,網絡渠道一天搶沒。
趙想容不懂飯圈裡的這套,如今被深深震撼——大家追星真舍得花錢!
趙想容不缺錢,但她最舍得的永遠是往自己身上投資,偶爾非常摳門。以前給車加油,包括公寓固定要交的物業水電費,她次次都找周津塬報銷,如今買遊戲皮膚則是找塗霆買單。
“哎,我就不去參加你的生日會。”趙想容告訴塗霆。
世界上那麼多陌生的男孩和女孩都喜歡塗霆,趙想容莫名感動,同樣莫名心虛,以及又是隱隱想笑場的想法。她也喜歡塗霆,但她的那份喜歡,混在塗霆和朝聖般粉絲互動的生日會隊伍裡,依舊像一個冷眼旁觀的作弊者。
再說,到時候塗霆站在台上光芒萬丈的表演,她隻能坐在幾萬粉絲裡一起圍觀,未免顯得自己太微不足道。趙想容覺得她自尊心受不了。
“等你結束後找我吧。”趙想容告訴他,“我單獨為你過生日,好嗎?”
塗霆也鬆了口氣,他同樣隱約不想讓趙想容參加,隻是怕她產生誤會而不好說出口。
“你坐在台下,我會忍不住想看你一眼。”他解釋,“我腰已經受傷,不能再分心。”
最近,塗霆和一家叫做CYY的娛樂經紀公司接觸頻繁。
塗霆這次生日會,由對方老總親自主辦。如果順利,塗霆打算把自己身上的宣傳和影視資源部分業務外包給這家娛樂經紀公司來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