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這話是實打實的,除了趙學寧,整個蘭芳又有誰敢說自己能夠威壓其他所有人、堅決貫徹執行自己的意誌呢?
沒有人,隻有趙學寧。
於是臨時國務委員會成為蘭芳的最高權力機構,總領一切事務,而趙學寧當仁不讓地成為這個委員會的委員長。
隻要他願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將擁有一切的權力。
可是趙學寧本人並不想要長時間的擁有這樣巨大的權力,他非常不願意自己被部下當作皇帝、王者去看待。
因為沒有誰比他更清楚專製政權的危害之所在。
倒不是說共和多麼完美,共和並不意味著大權旁落,集權是有必要的,但是集權和專製專權還是有著本質上的區彆的。
集權不意味著絕對的生殺大權。
專製專權則代表著絕對的生殺大權、予取予奪。
集權尚且需要講道理服眾,需要有法可依,不能肆意妄為。
而專製專權自己就是最大的道理,沒有其他道理可講,口含天憲,說殺誰就殺誰。
中國的君主專製到帶清成就了史無前例的完全體,專製的危害也完完全全的展現了出來,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販夫走卒,無一人可以回避,一覽無遺。
所以,才會有無數先烈不惜性命也要推翻專製。
趙學寧不希望自己努力到最後的結果,居然是成就了一個新的“皇帝”。
在這一點上,他支持黑格爾的看法。
雖然沒有來過清帝國,但是黑格爾對清帝國的專製政權有著深刻的認知。
他說,在清帝國,皇帝應該是整個帝國中那個“不斷行動、永遠警醒和自然活潑的靈魂”。
假如皇帝的個性不是徹底道德的、辛勤的、既不失掉威儀而又充滿了精力,那麼,一切都將廢弛,各級官府也將陷入麻木不仁的狀態、幾近癱瘓。
在清帝國這個史無前例的超級專製政權中,皇帝是整個國家的神經中樞,官僚體係的精神狀態就是皇帝一個人的精神狀態的放大,朕即國家,這句話由清帝尤其是弘曆來說最為合適。
不僅是人亡政息會改變政局,單單是同一個統治者的心態變化,也可以使國家的精神麵貌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趙學寧對這段話有著十分深刻的認知,因為早些時候,他自己也經曆過這樣的情況。
在他拉起自己的集團步步高升、獲得權勢和地位的時候,有那麼一段時間,他曾稍微有些鬆懈和自大,對於自己取得的成績感到滿足,不再積極進取,而是開始了享受。
他享受著部下們為他奉上的金錢、美食、美酒。
如此三個月之後,當他再一次率領他的船隊和帶英船隊交鋒的時候,就遭遇到了一次嚴重的挫敗。
那次挫敗驚醒了趙學寧,讓他意識到他的懈怠和放鬆會直接影響他的部下,會讓他的部下以數倍的程度加倍懈怠和放鬆,他一個人帶來的影響居然是如此的巨大。
於是趙學寧開始認真的反思。
他意識到自己僅僅隻是一個船隊的領袖,幾個月的變化就能讓原本犀利的船隊變得遲鈍、麻木,那如果自己成為一個國家的王者、皇帝,幾個月的懈怠又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於是,他在始終保持警醒、活躍的同時,也深深地為蘭芳集團的前景感到擔憂。
這種擔憂來源於他自己。
現在他年輕,精力充沛,身體強壯,可以承受這種時刻的警醒帶來的消耗,但如果他老了呢?
那一瞬間,趙學寧想到了劉徹,想到了李隆基,想到了玄燁,想到了眼前的弘曆。
專製體製下,皇帝的勤奮進取,經過官僚係統的層層傳導與損耗,到達社會基層的時候,可能隻剩下百分之十。
而同樣的情況下,皇帝的疏忽懶惰,卻會被官僚係統層層放大,最後落到社會基層上,會擴大十倍,甚至百倍。
權力不講法則,權力甚至會反過來定義法則,能量守恒定律在政治層麵毫無代表性。
劉徹晚年的太子謀逆大案。
李隆基晚年的安史之亂。
康熙晚年的九龍奪嫡。
乾隆晚年的白蓮教起義。
老年君主統治力下降的客觀事實無法避免。
甚至於他現在敢憑借一個剛剛建立了不到五年的國家去硬碰硬的攻擊帶清,主要的原因,也正是由於年老的弘曆的統治能力的下降以及傳導至清帝國社會基層之後的百倍影響力。
帶清的基層,真的已經是依托答辯了。
從乾隆四十年之後,隨著弘曆的懈怠和精力狀況的自然下滑,懶惰之風就在清帝國的官場迅速蔓延了,甚至更早的時候,情況已經十分嚴峻。
時人描述這種情況為——不問事理之輕重,動輒批委屬員,督撫既委之司道,司道複委之州縣,層層輾轉推延,初若不與事者。
乾隆四十三年,湖北江陵發生一起針對富裕寡婦的搶劫案,寡婦認出了搶劫者,立刻報官。
縣令隨即派人抓到了兩個嫌疑犯,但是卻懶得審訊,直接取保了事。
後麵的四任縣官也都有樣學樣,根本不管不理,一個證據確鑿案情清晰的案件被拖延十年之久而得不到處理。
以至於弘曆本人聽說以後,也覺得十分惱火,自己都說“足見湖北吏治廢弛已極”。
但是他生氣歸生氣,改變了什麼嗎?
沒有。
帝國在走下坡路的時候,總需要一個人踩一腳油門給予加速,而弘曆自己就是那個踩油門的加速者。
他老了,腦袋不清楚了,沒有年輕時候的精力可以聚著鞭子鞭笞著官僚集團、逼迫他們前進了。
趙學寧安排到三省之地的行動小組能夠在兩廣和福建神不知鬼不覺的拉起一萬多人的武裝力量而不被官府認為是威脅,甚至直接劫法場、救文字獄案犯。
在這種情況下,帶清的官員也查不到他們頭上,甚至不願意大舉出動去查,覺得逆賊躲入深山老林裡必死無疑,不需要大動乾戈,最後全都不了了之。
弘曆禦批的文字獄案犯啊!
他們居然就此罷手,不管了。
最後打聽到的消息是沒有消息,這個事情仿佛石沉大海,再也沒有人提起。
案犯的直係親屬啊!
沒救了已經。
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所以現在的趙學寧完全不敢相信以後的趙學寧在做了皇帝的情況下能夠始終維持清醒的頭腦,能夠一直做出正確的決策。
所以他認為,自己能給蘭芳帶去的最大的貢獻並不是自己的先知先覺,而是新的國家體製,一個並不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個人身上的新的國家體製。
在這片被皇帝統治了兩千年的古老大地上,君主專製也好,君主立憲也罷,都沒有什麼意義。
這片古老大地上的帝製傳統太過於深厚,味道太過於濃鬱,所以無論如何,君主,都必須徹底的消失。
無論他掌握多大的權力,他都絕不會讓自己擁有君主的頭銜,也不會允許他的後代繼承他的權力。
這一點,他決不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