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在她麵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跟隨在外祖父身邊,潛心學醫,有所建樹;另一條則是跟著皇上進宮,坐上皇後寶座,執掌鳳印,也為蕭家富貴保駕護航。
她心裡是有眼前這個男人的,夜晚時分,每每想起,也是揪心般疼痛,隻是平時忍著罷了,故作雲淡風輕。
可是她也明白,自己不過是個尋常女子,若是陪在他身邊,憑了什麼,這堪稱絕色的容貌,還是蕭家的權勢?
這個男人長她十二歲,她對這個男人,有愛慕,但是那種愛慕卻總帶著些深思後的冷靜。
為什麼?
蕭佩珩想過這個問題,翻來覆去地想,最後隱約明白,或許是自己太年輕,而他又太過持重深沉。
他總是能很好地控製住自己的心思,極少外露。
便是自己,也很難看破他的心思。
這使得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控製著自己,不敢太過投入,也不敢太過放縱。
“怎麼,你還要留一些時日?”
劉凝見她微微低著頭,遲遲不語,以為是有什麼為難,也是心裡焦急,便出言催促。可即便是心裡焦急,他說出的話,依然是儘量的輕淡,隱隱有著帝王的倨傲和疏遠。
蕭佩珩在這糾結間,已經越發肯定了自己原本心中的想法。
人活不過百年,是禁錮在宮廷之中陪著皇太後說說話,再料理後宮雜事,還是遊蕩在這山清水秀之間,跟隨著外祖父學醫救人,該怎麼選,她其實早已經明白了。
她喜歡過霍行遠,也愛慕過眼前的男子。
也許是經曆的事情多了,反而把這情愛之事看淡了。
外祖母說了,夏家的女子,並不是隻有嫁人一途,許多女子,留在宗族之中,也有一番建樹。
她……為什麼不可以做另外一種人?
“啟稟皇上,臣女怕是……不會再回去燕京城了。”
“什麼?”劉凝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其實他來的時候,還有些後悔,覺得自己應該更穩定些,何必她不回去,他就巴巴地追過來看呢?他完全可以穩坐在帝王寶座上,等著她回去。
燕京城裡誰家男子敢向她提親,他會先讓誰難看。
如此一來,蕭佩珩終究是他的。
可是現在,佩珩的話,卻是讓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竟不回去了?
“是,皇上。”佩珩當即跪下了,恭敬地道:“我母親已經和失散多年的家人相遇,我外祖母便是夏神醫。他如今已經打算把衣缽傳給我,我要跟隨在外祖父身邊,潛心學醫,將來也好懸壺濟世,救死扶傷。”
劉凝緊緊地皺著眉頭,眯起眸子盯著跪下的她。
“夏神醫?”
來之前他已經查好了的,知道這所謂的夏神醫,其實是當今夏家宗長的同胞弟弟,是正宗嫡係的夏家血脈。
不曾想,蕭杏花竟是他家丟失的女兒?
“是,夏九寒,夏神醫,那是臣女的外祖父。”
劉凝怔怔地盯著地上跪著的佩珩,隻覺得腦中有一陣的混亂,他攥緊拳頭,當中有理清這一切的時候,忽然有些想笑。
於是他發出一個嘲諷的笑來。
“意思是,你認了外祖父,打算從此後潛心學醫,不會燕京城,一時半刻,也不會考慮婚姻大事了?”
“是。”蕭佩珩閉上眼,輕聲道。
“等三年後,你已經二十有一,你還要嫁人嗎?”
“不嫁原也沒什麼。”蕭佩珩淡聲道。
其實外祖母也曾說過,可以挑個族中子弟嫁了,可是她知道自己,心裡有了皇上,曾經滄海難為水,便是未必為了皇上飛蛾撲火,可是卻也容不下彆個了。
“你,你——”劉凝原本尚且溫和的麵孔有一瞬間的崩裂:“你爹呢?他也同意?他怎麼說?他允許你跟著去學什麼醫,願意你終身不嫁?”
“我爹如今聽我娘的,我娘聽我外祖父的。我娘是同意了的,我爹也沒說什麼。”蕭佩珩低聲道。
劉凝聽聞此言,隻覺得胸口有一團火,一下子炸開了,炸得腦中轟隆隆作響。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顧一個帝王的尊嚴跑來這雲夏山嗎?你以為我是來乘涼納快的嗎?”劉凝咬牙道:“你輕飄飄一句話,就把我所有的期望都打碎在地上?當初你答應得好好的,如今呢,卻是矢口否認?”
天子盛怒之下,自有一番氣勢,周圍人等,紛紛跪下。
蕭佩珩兩肩微微瑟縮,不過還是硬著頭皮沉聲道:“皇上,一切都是臣女的不是,是臣女出爾反爾,還望皇上寬宏大量,恕我欺君之罪。我跟隨外祖父學醫三年,若有所成,必將為大昭百姓儘綿薄之力,為皇上千秋萬業祈福。”
“那我呢?我怎麼辦?”
來時,還有些猶豫,想著未必非要過來這一趟,誰知來了,卻是這等結局!
“請皇上為了皇太後,也為了江山社稷,儘快立下後位,招納賢妃,為皇家開枝散葉。”
劉凝聽聞此言,拳頭幾乎握得格格作響,他泛紅的眼睛盯著佩珩,氣喘之下,半響才咬牙切齒地道;“好,好你個蕭佩珩……好……”
深吸口氣,他陡然轉過身去,背對著地上跪著的女子,麵對著那山澗裡縹緲的雲,稀薄的霧,冷冷地道:“好,你今日既說出這般絕情的話,朕自然是記住了,會記一輩子!朕這就回去,回去——”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愣住,最後苦笑一聲,蒼涼頹廢地歎了口氣:“罷了,罷了,朕何必和你計較……”
“皇上?”
劉凝卻再次深吸了口氣,定聲道:“讓你爹來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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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知道蕭戰庭和皇上到底說了什麼,一番深談後,劉凝回去了,回到了他的燕京城,回到了他的皇宮中,回到了他的金鑾殿。
皇上劉凝走得那天,佩珩站在山頭上,遙望著那個逶迤在遠處的一行人。
她知道那些緩慢移動著的人中,必然有一個是他,隻是不知道哪個是罷了。
她不知道父親和他說了什麼,不知道他走的時候,是否還帶著失望和怒氣。
可是她知道,他終究是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吧?
也許終其一生,她都看不到這個人了。
佩珩仰起臉來,望向蒼茫的天空,就在起伏的山巒之上,是高遠遼闊的天。
一隊秋雁展翅,行經在天際間。
她想起,當自己告訴他說,以後再也不會回去燕京城時,他的目光就是望向那麼遙遠的地方。
在那一刻,他看的是什麼,又想的是什麼?
佩珩不得而知,一輩子也無法知道了。
“如果你實在覺得難受,還可以反悔,我和你爹帶著你,再回去燕京城。至於你外祖父這裡,不必擔心,娘去和他說。”
雖說這個爹性情古怪吧,可是蕭杏花卻明白,爹是要聽娘的,娘要聽自己的。
便是娘不說話,自己撒撒嬌,看起來這個爹也馬上就認了。
“不用了,娘。”佩珩緩慢地收回目光,對著自己娘笑了笑:“我認了,這事怪我自己。”
“如今你爹和我的意思,是離開燕京城,打算辭官還鄉的,皇上已經應允了,但是朝中還有你兩個哥哥在,你既不必怕皇帝忌諱我們蕭家勢大,也不必擔心進了宮孤立無援,無人撐腰。倒是不如成全自己,也成全他,豈不是乾脆?”
佩珩卻搖搖頭:“隻能說,事到臨頭,當有另外一個選擇擺在我麵前,我才發現,自己還是會退回去。”
嫁給皇帝,當個母儀天下的皇後,需要付出多少,她約莫也明白。
皇帝答應她的話,能堅持到何時,卻是誰也說不清的。
“如今就這麼給自己一個了斷,也給他一個了斷,從此後我沒了牽掛,一心跟著外祖父學醫,將來懸壺濟世,救死扶傷,也未嘗不是一件快事。”
蕭杏花望著自己女兒良久,最後道:“也行,隨你自己。隻是你要記住,既踏出這一步,便沒有回頭路。他是什麼人,是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他不可能等著你。離開這片雲夏山,回到金鑾殿,他馬上就會招妃嬪,定後位。”
佩珩垂眸:“娘,我知道的。”
蕭杏花歎了口氣,牽起女兒的手:“罷了,事情既已如此,多想無益,咱們回去,你外祖父還等著你回去,也好一起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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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蕭戰庭身子已經大好,也該時候處理下繁瑣雜事了。其實隨氏的意思,是先帶著女兒一行人,前往南疆,也好讓女兒早些認祖歸宗,順便感謝前宗長當年卜卦之恩。
隻是蕭戰庭這邊,因為身有要職,況且兩個兒子以後還是要在朝中為官的,總該回去遞個辭呈,交割一番,也算是善始善終了。
夏九寒好不容易見著女兒,真是恨不得寸步不離才好,哪裡舍得就此又被蕭戰庭帶走,最後還是隨氏做主,夏九寒這才勉為其難點頭同意了。
不過兩個兒子隨著蕭戰庭回去燕京城,佩珩則是留下跟在祖父母身邊孝敬。待到蕭戰庭這邊燕京城中俗事交割妥當,再給兩個兒子延了假,帶著蕭杏花並小兒子過去南疆去正式拜見嶽父母家,同時也讓蕭杏花認祖歸宗。
告彆了父母和女兒,蕭杏花踏進馬車裡,慵懶地倚靠在夫君身上。
她笑望了眼馬車外兩個器宇軒昂的兒子,忽然就想起,最初他們認了這個爹,跟隨著蕭戰庭進燕京城的情境。
那個時候兩個兒子就連騎個馬都是戰戰兢兢的,唯恐摔下來,平日言行更是小心翼翼,分外拘謹。如今才幾年功夫,兩個兒子都仿佛長進了許多,言談舉止,已經是大家公子氣派,便是騎馬行進間,也是隱約有了蕭戰庭這馬上將軍的威儀之感。
乍一看,都不敢信,那就是自己兒子。
蕭戰庭見她望著外麵笑,也是不解,挑眉道:“在看什麼?”
走出這麼遠,送行的嶽父母怕是早已經沒了影子。
蕭杏花於是放下車簾,不看了,閉上眼睛,賴在他身上。
他這幾日總算不像前幾日那般削瘦,胸膛厚實,靠上去舒服。馬車顛簸間,算是個人肉墊子。
“你怎麼不出去和千堯千雲一起騎馬啊?”
他見她懶懶地癱在自己身上,分明是一副賴定了的模樣,卻故意說這話來,這可真是得了便宜又賣乖,也是笑了。
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又把她往上提了提,好和自己正好凹凸相扣。
“我若是在外麵騎馬,誰來抱著你?”他湊在她耳邊這麼說。
這一句,到時讓她耳根發癢,抬起臉來,睨了他一眼。
“這才病好多久,已經學會了花言巧語。”
蕭戰庭卻咳了聲,一本正經地道:“杏花,其實這些天,我也想了許多。”
“你想什麼了?”
蕭戰庭嚴肅地道:“我年少時,長在鄉間,渾渾噩噩度日。”
蕭杏花想想小時候,卻是道:“也不算渾渾噩噩吧。”
其實他年少時,可是村裡最能乾的後生,上山打獵砍柴,半山腰裡開荒種地,殺雞宰羊,都是一把好手。沒爹的孩子早當年,他十一二歲就跟著人家獵人去山裡,出去那麼三五天回來,所得竟不比尋常人少。
蕭戰庭望了她一眼,許久道:“後來出外征戰,我拚命想攢錢,謀個一官半職,好回家讓你過好日子。”
蕭杏花斜他一眼:“隻可惜,你早年的銀子我可是沒福享受。”
蕭戰庭又道:“再後來,以為你不在人世,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拚死征戰,落得一身功名,位極人臣。”
蕭杏花見他這麼說,乾脆幫他接著繼續道:“再後來呢,你找到了我們,更是沒活明白,一家子稀裡糊塗地鬨騰。”
蕭戰庭點頭:“你說得是。其實想想,我最初狠心離開家鄉,離開你,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讓你有豬肘子吃,讓你有銀子去看戲,再戴個銀簪子金釵,穿幾件鮮亮衣裳。”
“是啊……”這麼一想,最初的想法其實太簡單不過了。
蕭戰庭又道:“我病了這一場,其實很怕,最怕的是我就此去了,豈不是你又要當寡婦了?”
蕭杏花連忙點頭:“那是自然,我可不想再當寡婦了!有錢寡婦也不想當!”
蕭戰庭見她急切的樣子,笑了笑,眸中泛起溫柔來。
“所以我想明白了,咱們回了燕京城,辭官歸隱,我後半輩子最應該做的事。”
“什麼?”
“自然是每日陪著你,寸步不離,再讓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銀,當個逍遙自在的地主婆。”
“嗯?”所以為什麼忽然扯到了這裡?
“你剛剛問我的啊。”
“我問你?”
“你剛才說,為什麼我不騎馬。”
蕭戰庭停頓了下,凝視著她懷中的她,看她一雙杏眸依然如年少時那般清亮,不免心中一動。
他俯首下去,低聲道:“若我去騎馬,豈不是平白又浪費了陪著你的時間。”
而他們,已經錯過了太多太多的時候。
馬車裡,不知道怎麼傳出來一聲低低的叫來。
就在前方不遠處並行騎馬的蕭千堯兄弟倆,一邊騎著馬,一邊隨意說著話。
“哥,等回去燕京城,你第一件事要做什麼啊?”
“我得先去好生洗一洗,免得到時候你嫂子罵我一聲汗臭味。”
“哈哈,嫂子萬年就是那性子,哥哥你自然該小心著。”
“是,攤上這麼一位,我這輩子認栽。”蕭千堯嘴上這麼說,其實看樣子樂在其中。
蕭千雲自然是知道自己哥哥的,搖頭歎:“這麼一比,我家秀梅性子就好多了。我如果回到家一身是汗,她肯定早已經幫我準備好了熱水,幫我搓背洗澡,還要伺候我更衣……”
他這麼一想,忽然心裡空空的,對自己那媳婦真是分外想念。
就在這時候,天外不知道是老鴰還是什麼低叫了聲,輕輕掠過他們馬前。
“哎……連這鳥兒都要知道要歸巢,咱們果然是到了回家的時候了!”
鳥兒歸巢……他想媳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