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女友講述完自己今天經曆的一切,仇複又是心疼, 又是好笑, 撫著江靜的頭發百思不得奇解:
“既然你的老師從來沒有怪過你,現在也解開誤會了, 那你還哭成這樣乾嗎?嘴裡答應李教授要當個‘鬥士’,回來就哭成個孩子?”
“因為雖然道理我都明白, 可我還是難過。”
江靜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 “而且,就算我能不辜負老師的期望頂住壓力完成研究,可傷害還是實實在在產生了, 我原本不必承受這樣的壓力的。”
這代表著,有人在暗中刺探著自己,並伺機準備奪走她的一切。
“而且……”
她抬頭看向仇複, “我辜負了老師的期待, 你明白嗎?他從頭到尾都覺得那篇報告是我寫的, 他覺得我不迷信學術權威,敢於向學術迷信說不,但,但我根本就沒有做到這樣。”
江靜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盯著旁人異樣的眼神下班的,因為比起這個, 她的自我嫌惡已經淹沒了一切。
在她的內心裡, 她其實根本不敢反抗老師的權威, 甚至和這個體係裡的其他人一樣, 拚命的想要維護這種權威,因為一旦打破了這種權威,她曾引以為傲的“傳承”身份,也不再是讓人羨慕的資本。
與其說她是在維護這種權威,不如說經過“傑青”事件,她已經陷入了功利的怪圈,漸漸遺忘了自己研究學術的原因,失去了自己的初心。
“傑青”那件事,讓她產生了危機感,使她深刻地明白了,原來導師和管理者的一句話,將關係到她的職稱、她的名譽、甚至她的未來,而維護這種權威體係帶來的資本,對她都是有好處的,是她增加競爭力的敲門磚。
她獨自做實驗,不敢暴露李教授的錯誤,小心地維護李教授的權威,與其說是在維護李教授的尊嚴和名譽,其實潛意識裡都是在“保護”自己,在“討好”老師,期待從這種“身份認同”裡得到更多的好處。
猛然回首,她發現自己竟然被“體製”變成了她曾經最討厭的那種人。
黑暗中,傾訴著內心的江靜將臉靠在了仇複頸旁,一滴眼淚落入了他的脖中,微微有點發涼,這讓他無聲地攬緊了自己的愛人。
“你害怕你最後會變的和那個上傳資料的人一樣?”
仇複奇異的明白了江靜在害怕什麼。
江靜的頭頂蹭著仇複的下巴,輕輕地點了點。
“你還會為了這個哭,所以你不會變成這樣的人。”
仇複永遠不會用什麼意味深長的大道理勸說彆人。
可他樸實的言語,卻每每都能安撫旁人躁動不安的心。
“如果你是在慚愧沒有做到李教授眼中的勇敢,隻要再去做就行了。”
他擦了擦江靜的眼淚。
“去狠狠打爛那個陰險小人的臉,告訴他你根本就不怕這些流言蜚語。”
“可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啊。”
江靜茫然地抬起頭。
“你不是說,那份複製的報告雖然完美的反推出了你的實驗結果,但因為缺乏實驗中的數據,其實和你的實驗過程有不少出入嗎?”
仇複說。
“是的,但是沒有人能證明……”
江靜一愣。
“你是讓我重複這個過程,再上傳一次,和那份實驗結果進行對比?可這也不能說明什麼,隻能說我又做了一遍試驗。”
“拜托,你們研究所裡可都是萬裡挑一的高智商人才、高級知識分子,也許一時被氣憤蒙蔽,但隻要反應過來了,誰能不明白其中發生了什麼事兒?”
仇複拍了拍當局者迷的女友腦袋,“還有,你難道不知道,電腦裡的數據是不會被‘銷毀’的嗎?你以為你已經刪乾淨了,但隻要有電腦高手在,數據其實都可以被複原,連數據記錄的時間都不會被丟失掉。”
“而你的男朋友,我,仇複……”
他一邊說,一邊拍了拍自己的胸,故作不可一世道:“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電腦高手。”
江靜被他這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姿態逗得終於破涕為笑,心情好了起來。
“其實,我心裡隱隱約約也能猜到是誰做的……”
大家都是一個研究部門的人,即是夥伴也是競爭對手,互相之間的優勢和長處都十分了解,能有這個水平的人不多。
“我看了監控,我暈過去以後沒有人再進那間實驗室,所以能得到我筆記本的人,必定是那天早上聽到動靜過來幫我的人。”
他們科研所的工作服類似醫生的白大褂,很寬大,藏匿東西很容易,更彆說這種記錄實驗的裝訂本幾乎是研究所所有人的標配,就算不藏拿在手上也沒人會懷疑。
“是誰?”
仇複問。
“沒有證據也想不到動機,猜了也白猜。李教授說的對,我太單純了,根本不懂得保護自己,也不會保護自己的研究成果。”
她一路走來,都生活在各種各樣“體係”的保護之下,就連上次陸有為陷害,也因為李教授的乾預找到了嫌疑人,在她的內心裡,研究所是安全的、是不需要提防的,所以才有了今天發生的一切。
仇複回來之前,江靜就已經將整件事在黑暗中梳理了一遍,心中的委屈和不安、悔恨也都隨著眼淚排解了出去,隻是滿臉又是眼淚又是鼻涕的樣子很難看,所以才不讓仇複開燈。
等江靜的情緒完全平複了,兩人又溫存了一會兒,她才漸漸從低落和迷茫中走了出去,安然入睡。
“李教授說的不對。”
閉上眼之前,江靜想,“學術的道路是孤獨的,可學術人卻是不必孤獨的。如果沒有仇複一直以來的陪伴,我也許很早以前就忍受不下去了;如果沒有李教授這樣的學者一直以來的器重,我也許根本都踏不上這條道路,而淪為滾滾求職大軍中的一員;尋求真理和破解謎題固然很快樂,可如果這條路上隻有孤獨……”
誰也不會走這條路。
第二天一早,仇複和郎晨請了個假,陪著江靜去了趟研究所。
大概是顧及著李教授的聲譽,這件事在研究所裡還沒有傳開,大部分人對江靜的態度還是熱情又有禮的,尤其是在看到仇複也來了以後,還能特意過來和他們打個招呼。
“喲,今天怎麼把寶貝男友帶過來了?是不是來幫你曬被子的?”
他們在研究所都有臨時的休息室,最近天氣又都挺好,所以才有人問。
“是來請婚假的?”
也有好奇地問的。
在“八卦”這一點上,即使是在外人看來不食人間煙火的“科學家”也和普通人沒有太大區彆。
仇複本來就是個脾氣和煦的小夥子,遇見每個人都好聲好氣地回應了。
“不是,靜靜電腦壞了,我來幫她看看。”
“哈哈,是有這個計劃,不過暫時還是以靜靜的工作為主,我就等她點頭呢。”
好不容易應付過一個一個的“熱心人”,又去所裡信息部報備過了,因為是經過江靜同意的、又是她的私人電腦,於是仇複在信息部電腦管理員的“監管”下,開始為她恢複被刪除的數據。
研究所裡的電腦管理人員也都是技術比較厲害的專業人士,沒一會兒就看出仇複在乾什麼,有些莫名地問江靜:
“江工是誤刪了什麼嗎?其實這種事不用專門請彆人來幫忙的,我們也可以幫你恢複數據。你看現在他幫你修,我們還得看著,也不能給他聯網,肯定沒我們幫你修方便啊。”
要不是仇複名氣太大,理論上他們這種單位,外人是沒辦法來給他們修電腦的。
但沒一會兒,他們就沒說話了,因為他們也看出了仇複是個技術不亞於他們的高手。
而且這種核心數據的恢複,也許還涉及到一些私人事件,江靜讓男友來恢複數據可能真比他們方便。
大概隻花了一個多小時,仇複就把江靜刪除掉的實驗數據一一找了回來,讓她看看對不對,旁邊監管的技術員無意間看了一眼,看到文件夾名稱好像是什麼驗證實驗就沒再多關注,他們這種管電腦的信息員,大多對他們的研究一竅不通。
因為訪客也有來訪時間限製,仇複幫江靜找回文件後就回去了。
送走仇複的江靜回到大辦公間,對著幾個消極怠工的助理研究員說:“準備一下,二十分鐘後七號實驗室繼續實驗,工作流程發到你們的OA裡了。”
“你怎麼還有臉……”
昨天和他起爭執的那個助理剛準備說話,就在江靜突然冷下來的臉色裡噤了聲。
“不要把你的私人情緒帶進工作裡,你服務的是研究所,是我們的學術研究,是你自己的前途,不是我,也不是李教授。”
江靜的手插在工作服的口袋裡,冷淡地說,“你要不願意來可以不來,反正你自己也說了,你不缺這碗飯。”
那個助理的臉色一下子就難看起來。
“我現在就去準備。”
“我去看看OA。”
其他兩個助理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丟個那個助理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連忙站起身來準備工作。
因為江靜的“休息”,其實他們也清閒了不少天了。
在他們部門中,江靜是公認的軟性子,她資曆淺、不是海歸,又是個女人,當初他們幾個被分配到一個女研究員下麵做課題,其實心裡都有點不平。
在學術界,雖然大部分人不會在明麵上表現出“性彆歧視”,但普遍有個看法,就是女學者很難有什麼前途,也很難出什麼突破性成果,即使有個彆厲害的,要熬出來也都是中老年了。
更何況江靜的直屬導師就是這個部門的學術帶頭人,很難不讓人給她帶上“靠關係進來”的標簽,哪怕她現在已經在大大小小的學術刊物上發表了不少重量級論文,也會被人感覺是靠她導師的麵子獲得的學術蒙蔭。
昨天和她作對的助理是其中最不甘心的一個,他自覺在大學時曾經很受李教授的“看重”,每堂課經常點他發言,後來還為他寫了推薦信出國留學,所以在他研究生畢業歸來後,他選擇了在這個研究所工作。
他以為李教授會記得他,誰知道李教授並沒有對他有更多的“照顧”,反倒對這個據說是“關門弟子”的江靜十分器重,明明隻是個沒出過國的女人,就靠著在教授手下打了幾年雜混了個臉熟,將教授哄好了,就得到了現在的地位和重視。
然而不甘心歸不甘心,他敢和江靜扯破臉皮就是仗著江靜是個軟性子不會和他鬨翻,現在江靜擺出一副“你不相乾就滾”的樣子,他心裡不是不怵的。
他倒不是怕丟工作,而是被人知道了是給女人開掉的很丟臉。
於是,當三個助理打開電腦裡傳來的實驗流程時候,都一齊愣住了。
“這,這不是我們那幾天做的實驗嗎?”
一個助理揉了揉眼睛,“這實驗她不是一個人做完了,連結論報告和實驗數據都發上去了嗎?”
就因為多了這麼個“流程”,所有人才注意到李教授的“錯誤指導”啊。
“是不是其實江工的驗證結果是錯誤的,現在在複核?”
和江靜有矛盾的助理眼睛一亮。
“不該啊,這幾天我們都研究過那篇結論報告,也有不少人為了李教授的名譽在實驗室重複過,確實是李教授錯了,那實驗數據沒問題。”
揉眼睛的助理搖搖頭,否定了他的猜測。
“不,江工給我們的實驗報告和之前上傳的那篇不太一樣。”
年長一點的助理研究員指著被打開的報告,“這篇提到了降低漏端滲雜濃度的問題,但那篇完全沒提到這點。”
正如同仇複所說,能在研究所工作的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也許沒有有些人鬥爭經驗豐富,但都具備“大膽懷疑小心求證”的科學精神,腦子裡一下子就有了各種猜測。
“走,按照江工的方法再實驗一遍看看。”
幾個助理研究員坐不住了,花了十分鐘就完成了原本應該二十分鐘才能做好的準備,疾步朝著實驗室而去。
實驗室裡,江靜已經等候多時,所有人一來,她一點時間都沒浪費,將打印下來的實驗報告攤在腿上,坐上了高腳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