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辭問:“救回來了嗎?”
“還在裡麵,我不知道。”霍禮似乎是笑了一聲,說,“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他們防我還來不及,怎麼會讓我進去。”
江少辭點點頭,道:“防著你是對的。他們要是對誰都有這樣的防心就好了。”
霍禮被人這樣說也不惱,問:“他為什麼會重傷?”
“他們在路上救了一個父母雙亡的小女孩,結果被暗算,一死一傷。”
霍禮聽到小女孩的時候就挑眉,等聽完後麵,毫不意外:“在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會有活著的弱者呢。”
“是啊。”江少辭諷道,“一個個弱的不堪一擊,卻總想著救人。大概是祖傳的傻吧。”
霍禮深以為然,但他耳朵動了下,忽然正色說:“也未必,他們隻是本性善良而已。”
江少辭回頭,心想霍禮瘋了嗎。結果一轉身就聽到不遠處的門響動,牧雲歸和言家人的臉隨之出現在後方。
江少辭盯著霍禮,眼睛眯起,心裡已經想殺人了。霍禮從容地笑了笑,轉身溫和問:“言族長醒來了嗎?”
“是。”牧雲歸掃了這兩人一眼,說,“族長想見你們。”
霍禮和江少辭入內,言適靠在床榻上,臉色蒼白,周圍血腥味濃重。言語冰跪坐在榻前,正低頭垂淚。她看到另兩人進來,起身讓開位置。
江少辭一看言適的臉色就知道結果了。言適身上已經止了血,但邪修那一掌正中命門,即便是神醫也無力回天。言適已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他看到江少辭和霍禮,費力起身:“多謝救命之恩。”
霍禮伸手止住言適的動作,謙和道:“這是我應該做的,族長不必多禮,快請坐好。”
言適動作稍微大些就咳嗽,言語冰連忙扶住言適,攙著他緩慢坐好。江少辭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霍禮:“救命之恩,你?”
言適謝的分明是他,霍禮認什麼認?車內氣氛略有些尷尬,言適忙道:“多謝二位救命之恩。兩位都對言家有大恩,老朽在此謝過。”
霍禮讓人扶住,說:“不敢當。先前晚輩冒進,多有得罪,請族長諒解。”
霍禮實在怕極了言語冰再想不開,此刻對著言適客氣至極。言適不想探究霍禮態度為何變化,他看向言語冰,說:“語冰,為父無能,你沒事吧?”
言語冰一直強忍著眼淚,一聽到言適的話,眼淚又簌簌往下落。言適長歎一口氣,說:“生老病死乃是常情,沒什麼可惜的。這一千年我時刻都能看到自己的死狀,如今能死在親族身邊,已比我想象的強了許多。語冰,我先前對你說重話,隻是想讓你離開,哪料到你竟然尋了短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以後,斷不可如此行事了。”
言語冰點頭,哭得根本說不出話來。言適交待完女兒,又看向牧雲歸。他眼睛中似有懷念,道:“今日多謝姑娘救命之恩。姑娘對言家有大恩,我此生已了,隻能下輩子再報。不知,姑娘名字是哪三個字?”
牧雲歸歎氣,在床榻邊沿寫下自己的名字。言適看到竟然是這個“牧”字,微微怔鬆:“敢問令慈名諱?”
“牧笳。”
言適愣住,看起來他也有些意外。牧雲歸看到言適的表情不對,問:“族長,這個名字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言適搖頭,看著牧雲歸,幾次欲言又止,“姑娘也有破妄瞳,應當有言家血脈。隻是我們這一係並沒有姓牧之人,姑娘若想查明身份,多半得去問嫡係。”
牧雲歸問:“族長是指言瑤?”
言適點頭:“沒錯。我曾聽聞言霽堂叔和言瑤堂姐已回到帝禦城,然這些年消息斷絕,具體情況我也不知。”
江少辭聽到帝禦城,眉尖動了動,突然說:“你該不會是想把我們引到帝禦城吧?”
江少辭對北境的人天生有疑心。看言適的表現,他顯然認出來江少辭了,但言適卻不點破,而是跟牧雲歸兜圈子,看似說了很多,其實什麼消息都沒給,話裡話外都暗示牧雲歸去帝禦城。他們以為江少辭不知道帝禦城裡有誰嗎?
言家雖然被流放,但還心心念念想回帝禦城。這群人引牧雲歸到帝禦城,到底想做什麼?
言適歎氣,說:“我已是將死之人,何必說謊。我確實不知牧笳是何人,這很有可能是她的化名。要想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隻能去找嫡係回溯血脈。至於江仙尊,您一萬年前做了什麼,不必我說。您要真想化乾戈為玉帛,帝禦城那一關,總是要過的。”
言適說完,江少辭沉默了。江少辭是沒理也不饒人的性格,他沉默必沒有好事。牧雲歸回頭,問:“你做了什麼?”
江少辭搖頭,不說。言適咳嗽了一聲,將他們的視線吸引過來,說:“我已經沒多少時間了,姑娘對言家有恩,我無以為報,唯有將傳家之寶贈與姑娘。”
周圍人聽到言適的話,驚訝地直起身:“族長?”
言適抬手,止住他們的話:“我意已決。我們這些老東西不騰位置,新人何時能出頭?我已經活夠了,這雙眼睛,就傳與新人吧。”
言適睜大雙眼,他雖然容貌已老,可是眼睛依然熠熠生輝,此刻,他左眼中的星輝像是會移動一般,慢慢凝聚成一粒寶石,從他的眼眶中脫出。寶石離體的那一瞬,言適的左眼失去光彩,雖然形態和往常無二,但已經看不見了。
言適托著流光溢彩的寶石,遞到牧雲歸麵前,語氣中似有感懷:“這還是多年前,言霽堂叔親手為我融入的。先帝追殺多年,終於找到盜走破妄瞳的邪修,親手將他的眼睛挖出。先帝找回破妄瞳後,賜還給言家。言家視如至寶,族中經過商議後,將此眼賜予我。”
“當年言霽師叔為我護法,眾多兄弟姐妹齊聚一堂,連宮中都派了人來觀禮。可惜我無能,繼承了先輩的眼睛,卻無法像先祖一樣預天下大勢,隻能疲於奔命。如今我將此眼傳給你,望你能掙脫言家的命運,真正做到讓預言為你所用,而不是被其奴役。”
似乎是想到了往事,言適長長歎氣:“可惜,先帝隻找回一隻破妄瞳,另一隻不知所蹤。”
牧雲歸聽到,心中輕輕一動。她從儲物項鏈中拿出一枚璀璨的墨色晶石,問:“是否是這一隻?”
燈光照到牧雲歸手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輝。言家人看到驚呼,言適大喜過望,連連呼道:“這正是我們丟失已久的破妄瞳!言家幾代人尋覓多年都沒有結果,沒想到,竟然落到你手上。看來,這就是天意啊!”
言適歎完,鄭重地將自己的那枚破妄瞳放入牧雲歸手中。兩枚晶石靠近後,仿佛產生某種感應,內裡的光芒如星辰一般流動起來。
言語冰看到這一幕莫名覺得眼酸。這仿佛是某種預兆,糾纏言家數千年的悲劇命運終於要結束了。言語冰悄悄拭去眼睛中的淚,對牧雲歸說:“恭喜。破妄瞳完整後,修煉會更快。我此生與修煉一途無緣,你一定要好好修煉,勿要辜負了你的天資。”
言家生來體質不同,可以用獨特的功法修煉眼睛。後來不知從哪一代開始,父輩臨終前會把自己的眼睛傳給最出息的子女,讓子女在自己的基礎上修煉。如此一代代相傳,這雙眼睛越來越珍貴,能看到的預言場景越來越多。直到有一年,新的繼承者被邪修暗算,失去了性命和破妄瞳。
邪修搶走了一雙眼睛,後來逃竄到極東大陸,像惡作劇一樣把其中一隻送給桓曼荼。結果殷城沉沒,桓曼荼埋葬海底,容玠鎮壓海怪,世間再沒人知道破妄瞳的蹤跡。邪修帶著剩下的一隻破妄瞳躲藏多年,最終被北境擊殺,然而慕景隻帶回去一隻眼睛,卻永遠失去了另一隻的消息。
陰差陽錯,牧雲歸在多年後接受師門任務,來到殷城。她本來也會死在殷城,卻因為自己一念之善,喚醒了江少辭,機緣巧合活了下來。後來他們兩人來到流沙城,遇到了言語冰,由此找到了另一隻破妄瞳。
牧雲歸看著掌心兩枚漂亮的晶石,隻覺得歎息。這上麵不知道沾染了多少鮮血,難怪言語冰不喜歡彆人稱讚她眼睛漂亮。擁有這樣的血脈,到底是幸運還是悲慘呢?
言適問:“牧姑娘可有修煉功法?”
牧雲歸搖頭:“沒有。我母親從沒有和我說過這些事情,後來某個巧合,我才發現我可以看到未來的景象。”
言適歎了一聲,道:“不知道也好。我明白我沒有資格這樣說,家族沒有將破妄瞳賜予嫡係,而是傳給我,已經是對我的恩賜,我如何能挑挑揀揀?但我自從得到這隻破妄瞳後,就再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沒看到預言時我擔心會不會有危險,等看到後又時刻注意著預言中的場景什麼時候發生,再也無法享受生活。如今,我終於解脫了。”
言適瞎了一隻眼睛,臉上表情卻是前所未有的輕鬆。或許如他所言,他再也不必戰戰兢兢,永遠活在對未來的惶恐裡,終於能獲得平靜了。言適拿出一枚玉簡,說:“這是多年前我在本家得到的修煉功法,我不敢疏忽,時刻攜帶左右。上麵還有我的一些修煉心得,姑娘對我、對小女都有大恩,我腆顏將這些東西贈與姑娘,望牧姑娘不嫌。”
牧雲歸連忙道“不敢”,雙手恭敬接過玉簡。江少辭看著言適黯淡下去的左眼,突然問:“等等,這雙破妄瞳曾經落入邪修之手,你們檢查過嗎?”
江少辭的話像是警鐘,驟然驚醒了言適。言適怔鬆,道:“原來如此。我就說為什麼他總能找到我們的蹤跡,原來是因為這隻眼睛!”
江少辭心想這一家簡直祖傳傻白甜,但是看在牧雲歸的麵上,江少辭沒有說出來,而是委婉道:“現在仇聞,或者鬱溯,反正隨便什麼名字都已經死絕了。但邪修過手的東西,誰也不敢保證沒有後患,怎麼樣可以徹底清洗這雙破妄瞳?”
言適想了想,猶猶豫豫開口:“我知道有一種異花名佛葉蓮,可以洗滌世上一切汙垢。但是,它十分稀少,並且一百年隻開一次,恐怕未必找得到。”
銀霜天蘭還沒有找到,現在又增添了一樣東西。江少辭歎氣,道:“說吧,在哪兒。”
“在沂山西麓。”
江少辭挑眉,定定盯著言適。言適僅剩的一隻眼睛坦然回望:“仙尊去過那裡,應當知道北境秘寶都長在沂山。信與不信,仙尊自便。”
牧雲歸默不作聲,眼睛悄悄看向江少辭。江少辭咬了咬牙,最後道:“好,長什麼樣子?”
言適本來想自己畫,但是他說了這麼久的話,氣力逐漸不繼。他掃過周圍,忽然說:“語冰,你可記得佛葉蓮?”
言語冰怔了下,飛快咬唇,說:“我記得。”
“你去外麵,把佛葉蓮的習性、模樣,一五一十謄給二位。”
所有人都能看出來言適在故意支開言語冰,言語冰眼睛裡含了淚,順從地起身。牧雲歸和江少辭靜靜走到外麵,出來後,牧雲歸特意留意了一下,霍禮沒有出來。
言語冰握著筆,一邊畫畫一邊流淚。她眼睛都花的看不見了,依然不肯放下筆。牧雲歸歎了口氣,輕輕覆住言語冰的肩膀。
言語冰將畫好的佛葉蓮交給牧雲歸,而這時,外麵也傳來細微的哭聲。
言適走了。
言適最後和霍禮說了什麼不得而知,牧雲歸又在西流沙上停駐了幾日,終於找到銀霜天蘭。霍禮邀請他們回流沙城休養,牧雲歸拒絕了。她解了毒,和言語冰告彆,背對著茫茫大漠,頭也不回走向北方。
言語冰在沙漠上站了良久,一直到那兩個人的身影化成黑點,再也看不見。霍禮靜靜站在她身側,為她擋去風沙。最後,霍禮將外衣披到言語冰肩膀上,說:“回去吧。”
沒人知道言適和霍禮說了什麼,言語冰隻知道,最終言家沒有加入流沙城,霍禮也沒有為難報複。唯一的代價,大概就是她。
父親已經死了,言家這一支的族長換成嬸母。言語冰和嬸母關係很普通,她在言家瞬間成了一個尷尬的存在。最後大概是默認,言語冰留在了流沙城。她依然可以和言家人通信,隻要她不害怕暴露言家的蹤跡。
事實上,言語冰也沒什麼人可聯係。霍禮仿佛就成了她唯一的歸處。
未曾同生,終將共死。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言語冰握緊手指,她想起父親去世那天,牧雲歸去外麵叫江少辭和霍禮時,父親悄悄對她說的話。
這是她唯一瞞牧雲歸的地方。
言適寫了一封信,昨日深夜,在牧雲歸解毒、江少辭無暇關注外界的時候,她親手將那封信發往北境。如今,大概已進入沂山山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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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山,千裡冰封,萬裡雪飄。這裡仿佛是一塊被四季遺忘的地方,積雪終年不化,放眼望去天地皆白。
一封傳訊符飛快掠過雪地。上麵用鮮血畫了符,如果有北境的人路過就會發現,這乃是言家獨特的禁製,必須用心頭血繪製,代表著至高機密。
信裡麵字跡寥寥,隻寫著幾句話。
“陛下萬安:
罪臣言適,給陛下請安。臣自知祖上擅作主張,冒犯皇命,罪無可恕。臣鬥膽來信,不敢求陛下開恩,唯望陛下念言家勞苦,暫信此中之言,莫付之一炬。
臣於蒼洱遇一少女,年十九,肖似陛下。臣以佛葉蓮之名,引其前往沂山西麓。臣已交待小女,在其出發前一日發出此信。
遙祝陛下聖安,太後康泰。
——罪臣言適敬上。”
——《同命記》
作者有話要說: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鳳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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