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霽皺眉,慢慢感覺到一絲不祥:“這是何意?”
牧雲歸將扇子和璃玉珠放回托盤上,說:“我翻看言家年誌,得知您曾中過一次毒。年誌上寫的很隱晦,但我查了當年的藥物冊子,時間皆對得上。我請教過宮裡醫仙,醫仙說這中藥是治療情毒的。如果沒猜錯,當年,您曾中過一中不太光彩的情毒吧?”
言瑤眼睛在牧雲歸和言霽之間轉動,似乎有些坐立不安。言霽倒還平靜,很坦然地點頭,承認了這樁不光彩的事情:“沒錯,當時我年輕氣盛,獨自進山曆險,不慎被雪妖所傷。那隻雪妖身上……有毒,我雖勉力打死了它,卻也中毒暈倒。後麵等我醒來已回到言家,家人說我被尋上山的侍衛發現,但我模糊中總記得有一個女子救我起來。我後續問過很久,言家侍衛無一見過外人,我久尋無果,後來言家出事,我疲於奔命,此事就隻能撂下了。”
“你沒有記錯。”牧雲歸冷冷道,“你確實被一個女子救了,而言家的侍衛也沒有撒謊,因為救你的人,就是言家侍衛。”
言霽似乎想到什麼,瞳孔猛地放大。牧雲歸寒著臉,確定了他的猜測:“救你的人是我的外祖母,牧薇。她受囿於門第之見,不敢告訴任何人孩子的父親,言大夫人明明知道,卻不願意讓言家‘蒙羞’,同樣裝作不知,將我母親以侍女的身份養大。後來,你們還理直氣壯讓她入宮頂罪,換取言瑤一千年自由。”
江少辭和北境關係微妙,再加上這是牧雲歸的家事,他一向不插手,不評價。此刻,他輕輕搖頭,換了個撐下巴姿勢,憐憫地看向言霽:“也就是說,在北海時,被你視而不見、見死不救的人,正是你的親生女兒。”
雪山乾冷而酷烈,這中極端地方最容易滋生怨氣。許多凡人或修士喪命於雪山,他們心懷怨氣,不願意就此死去,久而久之糾集了陰烈之氣,彙聚成妖怪,便是雪妖。襲擊言霽的那個雪妖原本是個媚修,言霽雖擊殺了對方,自己卻中了情毒,發著高燒暈倒在雪地裡。
言霽失蹤後,言家派了大量人手出來尋找。牧薇父親是外界修士,母親是采藥女,她熟悉雪地環境,故也被派遣出來。她幸運找到了言霽,卻不幸遇到大雪封山,當夜無法離開。眼看言霽的毒越來越嚴重,牧薇隻能舍身應急,先替言霽穩住毒素。
對方是光風霽月、高不可攀的二公子,而牧薇隻是大夫人身邊卑若塵泥的婢女,修士對名節沒那麼看重,雙修甚至是修行中的一中。牧薇從不敢奢望,也沒打算將這件事說出來。
不說,她還能保持最受大夫人倚重的侍衛身份,將來見了二公子好歹能抬頭挺胸地看他,一旦說出來,她所有的尊嚴、努力都付諸東流,今後隻能在後院裡,當一個不入流的妾室。
甚至連妾室都未必夠得上。大概,隻是一個白日充當護衛、夜晚供主子解決需要的工具。
牧薇卑微的自尊心不允許她做這中事。她隻悄悄拿走了言霽扇子上的墜珠,留作念想。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牧薇竟然懷孕了。她被嚇壞了,最開始還瞞著不說,很快被言大夫人發現。言大夫人罵了她一頓,隨後送她去山莊養胎。等孩子生下來後,言大夫人將牧薇母女接回來,親熱如常,卻絕口不提牧笳的身份。
牧薇便明白大夫人的意思了。
後來,牧薇再也沒有被大夫人派過外差,終日在內宅裡照顧大小姐言瑤和女兒阿笳。夫人大概是怕她再遇上二公子吧,這個念頭從牧薇腦子一閃而過,很快就沒影了。她全部心神都在大小姐和女兒身上,很少留意外麵的事。
隱隱約約,她聽聞二公子好像在找一個女子,甚至為之推拒了親事。牧薇緘默不語,隻是把那粒玉珠和琉璃串成手鏈,戴到牧笳手上。
算是阿笳和她的生父唯一的牽係了。
牧薇以為這就是她的一生,然而還不止,突然間,言家落難、主君自儘、主母服毒,巨浪一陣接著一陣,瞬間掀翻了她的生活。牧薇在千鈞一發之際像魔怔了一樣,推自己的女兒入宮。之後的日子她一邊帶著小姐逃難,一邊飽受良心折磨。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捉弄,曾經她和二公子如雲泥之彆,一年見不到幾次。沒想到落難之後,她和言霽的關係卻緊密起來。言霽也沒死,主動找到她們,接下來的漫長歲月中,一直是他們三人待在一起。
最開始言家各族人之間還有信件往來,言適等人看書信,以為言瑤像言霽一樣被故交救出來了,並不知道其實是有人代言瑤受罪。後來他們距離越來越遠,消息斷斷續續,言適等人不知真相,將真正的言瑤和帝禦城裡那位“言瑤”混為一談。
逃難那些年,有時牧薇也會產生幻覺,仿佛他們是尋常的一家三口。可是很快牧薇就會清醒,她的女兒還在宮裡受罪,她怎麼敢想這些事情?
一千年,無數次機會,有時候言瑤都默認了,可是牧薇一次都沒有和言霽說過。陰差陽錯,導致牧笳在北海遇難時,言霽從她身前走過,沒有救她。
牧薇內心崩潰,再也無法承擔良心譴責,在一個風雪蕭蕭的早晨離開藏身之地,再沒有回來。
言霽聽完這些事,完全愣住了。他一直在尋找那個女子,可惜始終沒有結果。他以為是他們無緣,哪能想到那人一直在他身邊。更悲哀的是,他竟然因此間接害死了自己的女兒。
當時北海上戰局混亂,言霽看到言瑤身陷獸群,慌忙去救她。他隻顧著擔心言瑤,哪裡分得出心神注意他人。他看到牧笳了,牧笳也試圖向他求救,可是言霽想牧笳是陛下身邊的紅人,一定會有其他人救她,他就先去保護言瑤了。
如果那時候他拉她一把,她就不用冒險進入暗洞,不會帶著孩子流落他鄉,不會身體虧損英年早逝,牧雲歸也不必流落外界這麼多年。
牧笳,慕策,牧薇,所有人都會好好的。可能不久後慕策會娶牧笳為後,言家因此翻案,牧雲歸也平平安安降生在皇宮。隻因他一念之差,毀了這一切。
難怪牧雲歸對他一直充滿敵意,難怪牧雲歸說,彆人都有資格對牧笳之死說節哀,唯獨他沒有。
他怎麼配?
言霽如遭雷擊,他像失去魂魄一樣呆坐著,無意瞥到言瑤的表情,心裡又是一涼:“你知道?”
言瑤抿著嘴不說話。言霽笑了,笑聲中充滿悲涼:“你知道,牧薇知道,嫂夫人知道,牧笳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唯獨我不知。”
言瑤於心不忍,勸道:“叔父……”
言瑤剛剛開口,言霽猛地站起身,頭也不回朝屋外走去。他用力推開門,屋門撞在門框上,發出咣當巨響。言瑤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身大喊:“叔父,你去哪裡?”
言霽沒有回答。他現在的樣子實在不樂觀,言瑤匆匆對牧雲歸說了聲“失禮”,就快步追出去。
夜風呼呼從門外灌入,將燈火吹得上下搖晃。牧雲歸和江少辭靜靜坐在原位,誰都沒有追。片刻後,江少辭起身,擋住獵獵風口,將衣服披在牧雲歸身上:“這裡風大,你明天還有事,先回去睡吧。”
牧雲歸點點頭,起身往臥房走去。江少辭送了兩步,外麵的侍衛錚得一聲轉過來,目光炯炯地盯著他。江少辭心裡一邊罵,一邊和氣地對牧雲歸說:“夜深了,我不方便進去,你快些休息吧。”
牧雲歸最後也不知道,言霽那夜到底去哪兒了。很多天後,連盛大的帝女回歸宴都沒人討論了,牧雲歸正在清點閉關的行裝,忽然侍女傳話,說外麵有人求見。
是言霽。短短幾日,他瘦了一大圈,形容憔悴很多。大概是慕策把他找回來的,言霽主動提出幫牧雲歸融合破妄瞳,施法結束時,他似乎掙紮良久,終於問了出來:“聽陛下說,你要去北海閉關?”
“是。”牧雲歸點頭,“陛下說紫宮清淨無人,有許多遊離的天地道法,適合修行。江少辭也想去那個地方磨煉,我們便一起去了。”
“什麼時候走?”
“明日。”
言霽嘴唇動了動,仿佛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沒說:“一路小心。”
牧雲歸輕輕頷首,起身,提著裙擺朝外走去。她跨越門檻,候在外麵的侍女立刻給牧雲歸係上披風。牧雲歸在侍女的簇擁下走遠,呼呼風聲中,她隱約聽到後麵有人說,對不起。
牧雲歸沒有回頭,朝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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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空濛,水天一色。詹倩兮在樓閣上踱來踱去,窗外正值雲夢澤最美麗的雨霧盛景時分,可詹倩兮完全沒有賞景的念頭,整個人暴躁極了。
下方眾多弟子低著頭,大氣不敢喘。詹倩兮忍無可忍,揮袖擊碎周圍的瓷器,斥道:“這麼久過去了,為什麼還沒有找到?”
弟子們愈發深地垂頭,誰都不敢接話。瓷器碎了滿地,細小的瓷片迸得到處都是,狼藉極了。詹倩兮用力捏鼻梁,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該發脾氣,不該形怒於色,這樣做並不能找到江子諭,還會加劇她老化。
可是,詹倩兮沒法不急。自他們發現江子諭沒死已經兩年了,這兩年無極派和雲水閣布下天羅地網,從東海查到西海,從門派查到鄉村,竟然中邪了一般沒有任何消息。
就算江子諭從殷城出來後,不知道用什麼手段躲過桓致遠封鎖,可是整整兩年,他還能不吃不喝?就算他對自己夠狠,真的不吃不喝,斬殺魔獸也總需要去人群聚居地補充物資吧。
他們在大小城鎮不知道布下多少眼線,隻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有他們的人手。他們都做到這個地步,竟然還是找不到江子諭。和江子諭有關係的人早就被控製起來了,趙緒林、裘虎、南宮玄、東方漓以及其他所有從天絕島出來的人,全部生活在監視下。然而,這些人江子諭一個都沒聯絡過。
或許,他真正在意的唯有一個女子,而那個女子已經被他帶走了。詹倩兮主動出擊沒用,守株待兔也沒用,她實在不知自己還能怎麼辦。
就在詹倩兮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一個弟子快步從外麵跑來,急匆匆喊道:“閣主,好消息!歸元宗太虛仙尊終於回信了!”
——《不語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