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後日子又平靜無波了好些日子,蕭偃按部就班,練劍,晚上跑去金甌坊逗貓,看書,天氣好就出去逛逛,然後看祝如風辦下的山莊圖紙。
因著山莊是在城郊,需要出城,晚上宵禁不便,蕭偃隻和祝如風要了圖紙,打算等時間再充分一些就去看看,再布下個傳送陣,這樣他們的據點又能多了一個。
何常安不在,蕭偃的夜晚自由了許多,還需要一個契機,蕭偃需要無人嚴密監視的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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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在魔法床上入睡的夜晚,而已經習慣第二天清晨從龍床上醒來。窗外正淅淅瀝瀝下著雨,已經接近五月,天空就將在這一次一次的雨中洗得乾乾淨淨。
但這一次內侍們叫起得要比之前早,巫妖聲音冷靜鎮定:“何常安一大早就伺候在外麵了,對權力的渴求總是讓人充滿力量。”哪怕帶著傷,這個卑微的奴仆還是硬撐著過來儘職儘責。
蕭偃嘴角微微翹起:“他很重要啊。”
巫妖:……總覺得少年皇帝的笑容很不懷好意。某一方麵來說,他因為太過強大的力量,而基本讓陰謀詭計無法在他跟前實施,這也讓他有些並不長於謀略,而眼前這位少年常年被控製和監控著,顯然已經學會了如何輕鬆跳動身邊人的欲望和仇恨,從而達到他的目的。
蕭偃對巫妖卻是從不隱瞞的:“何常安是高元靈的人,和孫太後的權力,都從皇帝身上延伸而來,孫太後需要高元靈節製大臣,高元靈需要孫太後控製小皇帝。因此這一點在我年幼的時候,三方勢力就變得非常穩固。”
“但,現在,我長大了。”
“孫太後的選擇是通過立後來繼續控製我,並且控製繼承人。”
“但高元靈已經不滿足做孫太後的代言人了——他想要更多,這就是他們之間的衝突矛盾。”
“孫太後也已經無法忍耐高元靈的脫離控製,但她為了立後可以暫時忍耐高元靈。”
“魏家千金隻是一根木刺,孫太後為了孫雪霄能夠成功立後,可以暫時忍耐高元靈的貪婪。”
“但當他們彼此發現對方都不再配合自己的時候……嗬嗬……”
巫妖問:“你打算怎麼做?”
蕭偃麵無表情道:“他們最失敗的是,控製了我的所有言行舉止,卻沒有阻止我看書。”
“每一個朝代,開國和末世的原因都不同,卻又都驚人的相似,人們一直在重複曆史,因此,讀過史書,就能夠很輕鬆在裡頭找到所有方法。”
一夜十分美好的夢和極好的休息讓蕭偃的頭腦分外清晰。
“有一個非常有名的骨肉相殘的典故,叫玄武門之變。”
蕭偃麵容仍然一如尋常:“據說促使玄武門之變發生的導火索,是秦王參加太子飲宴回府後吐血……究竟是真是假,曆史撲朔迷離,但這個故事,知道的人太多了。”
蕭偃嘴角微微翹著仿佛在笑,但是眼睛裡並沒有笑意:“要的就是這個知道的人太多。”
巫妖已明白過來他要做什麼。
蕭偃眼睛裡卻仿佛帶著光:“我誰都不能求助,不停在書裡找答案,一遍一遍地找,反複思考了多年,等的就是這一個機會。”
“書猶藥也,善讀之可以醫愚。”(注)
窗外的雨又淅淅瀝瀝下了起來。
服侍蕭偃的內侍們已經進來了,何常安站在最前麵,笑容滿麵:“皇上昨夜睡得可好?今日要上朝,皇上可要多注意,奴才讓禦膳房準備了點心,少喝點茶水。”
何常安笑得眼睛都眯起來,顯然是真心受用蕭偃的關心:“皇上放心,奴才啊這口氣隻要還在,怎麼都得把皇上伺候好了。今兒是小朝會,專門議的就是立後和選秀的事,內閣大臣和宗室、勳貴們都在了,太後娘娘也會臨朝議事。”
蕭偃徐徐吐了一口氣,在心裡自嘲著和巫妖說話:“雖然知道自己卻是是個傀儡,但是連內侍都知道今□□議立後,我卻隻是去做個點綴,實在也太悲劇了——不過我又十分感謝他們看不起我,這樣我才好私下動手腳。”
巫妖聲音帶了些笑意:“那麼你的巴豆是要今天用嗎?”他看到蕭偃將那裝著巴豆的香袋藏在袖子裡了,一個被所有人看不起,嚴密監控下的小皇帝,的確沒人會認為他會下毒。
蕭偃道:“朕會找個好時機——但不是今天,隻是不能留在房裡以免被人發現。”
巫妖沉寂下去,蕭偃有條不紊地吃了點心,用燕窩銀耳羹潤了潤唇,然後在內侍們的服侍下換上了繁複的朝服,因著是小朝會,戴的是通天冠,全套著了以後,就連何常安都忍不住讚道:“皇上真是越來越有威儀了。”
蕭偃麵無表情,所有嚴格符合規矩的舉止猶如尺子量過一般刻在了他的行為中,他一步一步上了步輦,在漆黑的黎明中等著內侍們送他去了太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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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小朝會,因此朝議並不在大殿,而是在一旁的中極殿,蕭偃下了步輦進入太和殿的側殿時,看到了孫太後已在那裡等著,她麵容一如往常的慈愛平和:“皇上,哀家自會替你做主。”
蕭偃恭順道:“母後放心。”
孫太後伸出手牽著他慢慢通過內門走出去,內侍長長唱著:“皇太後駕到!皇上駕到!”
孫太後和蕭偃進入,珠簾已架起,孫太後坐下,蕭偃看著孫太後坐下,才從珠簾後走出,往龍椅上坐下,看著下麵跪伏著行禮的大臣貴勳們,輕聲道:“平身。”
內侍連忙傳話:“平身!”
蕭偃和從前一般麵無表情坐著,仿佛神遊天外,但其實正在數著下麵的大臣,並且給巫妖介紹著。
“穿紫色那兩位都是輔政相爺,季相爺是左相,叫季同貞,張相爺是右相,叫張辰英,季相年輕就是左相,主要是當時跟了個好老師,高憲成是他座師,十分有威望,現在都還時不時進宮給朕上課……其實朕真的挺感激高老大人,非常正統的忠君派,隻是他的學生季同貞,想要的就更多了。”
“他們身後站的是六部長官和大理寺、京兆尹、禦史台的主官,各衙門的主官都在這裡了,都是朱紅袍服,我們平時說滿門朱紫就是大多是三品以上。”
“右邊站班的是武將,嗯,武將來得不多,大將軍左端文……這位左大將軍可糊塗著呢,不過是混日子罷了,幾位太尉和公侯勳貴們……安國公居然也來了,還有關內侯、東海侯……多少和皇室沾親帶故,看得出篩選過了,基本以承恩侯為首,其實如果端王不離京的話,這邊應該是端王站著,他還是輔政親王,是有座位的……”
內閣先稟了幾件大事,第一件便是離京督修河道的端王的折子終於到了,先說了沿路視察督導河道的情況,虧空不少,一連參了好幾位地方巡撫及布政使貪汙挪用公款,又要求工部再撥銀,又將此去民生揀了重要的稟了,瘟疫果然有,且離京畿一代不遠,因此還需得重視,防止流民將瘟病帶入京城。
內閣就端王的折子議個不休,頗有些爭執不下,有的堅持挪用銀兩原係因公挪用,有的則提出恐為上司索賄,有的要求嚴懲,有的又提出準予贖銀,畢竟整飭河工修整堤岸還需要錢,國庫空虛,需得從哪裡填上這虧空。
蕭偃在心裡和巫妖說笑:“其實都是各方的人在博弈,有的要保,有的要貶,也不知幾人是真的為了黎民,到最後總能吵出個結果。”
巫妖問他:“如果是你怎麼處置?”
蕭偃長歎:“我也隻能先讓內閣議,最後禦筆畫圈,因為我畢竟也高坐明堂,不知真實情形,也隻能信任這些層層稟報上來的折子了。”
他蹙眉起來,聽著季相和張相其實早已成竹在胸,不多時果然一人一句,折中議定了幾條方策,孫太後隻是淡淡道:“依內閣所擬——皇上的意見呢?”
蕭偃當然知道這是常規程序,不過微微點頭:“準奏。”
才又議下一個折子,是欽定各地主持鄉試的主考官,這倒是走個程序,吏部早就上過折子,很快也就過了。接連又議了東南沿海海濱海灘圍地造田及港口征稅等事項,接連議了幾樁大事後,終於季相開始進言,請皇上采選良家子入宮,選為後妃,冊立皇後,以正嫡位。
他才四十多歲,在朝廷官員中確實顯得十分年輕,稟折子之時聲音清越明晰,說的理由也十分為國為民。
孫太後徐徐發言:“季相忠君報國,慮事甚妥,皇後人選,哀家已擇定,承恩侯府嫡女孫氏,秉性賢淑,德容工佳,侍奉哀家有功,擬封其為元後。”
季相垂著眼皮道:“太後娘娘,立後一事事關國本,乃社稷之慮也,世宗有言,為防後宮乾政,應采選良家子入宮,選妃為佳。承恩侯府,已出太後,不可再出皇後。皇上年少,帝少後強,婦人與政,禍在眼前!”
承恩侯孫恒冷笑一聲上前:“堂堂相爺竟然血口噴人,請拿出承恩侯府不法之事再說此話!我朝曆代先皇,都是在官宦詩禮之家擇選德容工佳之淑女,方能統六宮,奉宗廟;元後若是從寒門采選,使賤人暴貴,才是亂了法度!季公此折,假公濟私,妄圖挾天子令天下,其心可誅!”
季相淡淡一笑,並不將承恩侯放在眼中:“臣奉公儘節,憂國憂民,非為私計,倒是承恩侯是為公義還是為私利,有目共睹。”卻是直指太後私心。
兩人很快吵了起來,言辭犀利,寸步不讓,各自攻訐,很快禦史台也加入了罵戰中。
蕭偃在紛擾中十分淡定,心裡對巫妖道:“那就是太後的長兄孫恒,和太後也有些像吧,年輕的時候傳說也是難得的美男子了,傳說先帝聽說他有妹,便斷言一定是美人,命孫府送入宮,封為才人,就是如今的太後了。”
巫妖道:“你都能認識嗎?下麵所有的官員。”
蕭偃道:“嗯,不僅如此,其實每年磨勘,內閣都會請朕按成例,一一見過進京的地方官。之前太後以朕年幼,病體不支不讓朕見,卻被高太傅給駁了回來,說是若是皇上身子不適,則進京的官員即留在京城,待皇上身子好了再見。太後見內閣堅持,方罷了,每年麵君,內閣陪同的成例也就堅持了下來,朕從前年幼,後來才知高太傅用心良苦,這是給朕親政做準備呢。可惜他不知道,他的學生已經掌握了權力太久,無法再容忍一個沒能力的少年皇帝淩駕於上了。”
巫妖低笑:“你需要證明你自己麼?”
蕭偃道:“看戲吧,誰能想到這天-朝上國朝議的時候,唇槍舌戰,猶如菜場一般呢——朕登基這些年,有幸見過幾次金鑾殿上大臣吵起來甚至捋袖拔拳打起來的……”
話才說完,殿內果然已經吵得兩邊都有點上頭,已開始有人麵紅耳赤厲聲斥罵,但上頭季同貞、張辰英兩位相爺都穩如泰山,麵不改色,顯然就是要等這吵吵嚷嚷,來顯出太後的私心來。
忽然靖海侯何帆疾步出列匆匆躬身行禮,便高聲道:“臣有話說!三世長者知被服,五世長者知飲食,這元後自然要從世家貴女中挑選。承恩侯府既已為先代後族,貴不可言,則應從彆家勳貴中挑選,臣奏請延用舊例,從三品勳貴及大臣府中中挑選適齡閨秀,入宮待選!”
靖海侯卻是兒孫不濟事,僅有一個爵位,卻是降級襲爵,如今兒孫都無甚出息,一家子隻坐吃山空。眼看著到兒子襲個伯爵差不多就要到頭了,隻能想著什麼方法再振興門楣,他家男丁少,女孩卻多,光是孫女就有十來個,不說立後,便是為妃也是極有機會的,畢竟,皇上才十二啊!何家什麼不多,水靈靈花一樣的閨女多著呢!一旦入宮,再生下個皇子公主,那何家這侯位,再延長個三代大有希望!
他心頭火熱,奏事後看上頭沉下臉來的孫太後,心頭微微一怯,再一看一旁的季相爺麵無表情,心頭又一抖,猛然想到端王被調出京去督修河道去了,明顯內閣這是和太後在打擂台,怕輔政親王幫著太後,這才調他離京,這麼說來……自己卻是當了出頭的椽子,捅了個馬蜂窩啊!
他咬了咬牙一眼看到一旁的安國公衛達正垂著眼皮打瞌睡,雙手都籠在袖子裡,站得穩如泰山,其實那微微的鼻息聲早已出賣了他睡著的事實。安國公那是一貫的老狐狸牆頭草,每次都哪裡都不沾,又是個老好人——靖海侯心念數轉,靈機一動,連忙一推安國公道:“安國公您說是不是?承恩侯府已貴不可言,不應再加過多恩賞,元後何其重要,皇上將來……”
安國公被他一推,渾身一顫睜開眼來,睡眼惺忪仿佛剛從夢裡被驚醒:“啊?皇上親政?”
堂上瞬間安靜了下來。
殿上忽然安靜下來,尤其顯得安國公那一聲親政特彆清楚,靖海侯張口結舌,自己剛才說了親政兩個字?安國公仿佛懵然才清醒過來,茫然看著周圍似乎沒找回狀態,靖海侯來不及仔細回憶,隻以為自己口誤或是安國公年高耳聾聽不清楚,在一旁連忙道:“安國公乃是三朝元老,功勳彪炳,又一貫老成持重,端方識大體的,這立後一事,老國公您如何看?”
安國公衛達仿佛還沒有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想來耳朵確實不太靈便,因此嗓門頗高:“啊……老臣的意見……這奉天承運,陛下以聖德應運受命……恩施普及海內外……”
眾人看他開始搖頭晃腦,掉書袋表忠心,語無倫次,老態畢露,忍不住偷笑,但到底是三朝的老國公,倒也隻能按捺著耐著心聽他拖著嗓子說:“這元後事關國本……為天下之母,又育未來之君,選不好那就是妲己武周之流,這德容言工和家世,都太重要了……著實需好好議一議啊……”季相爺臉色微緩,孫太後麵色已沉了下來,手上捏著佛珠仿佛要捏碎一般。
安國公卻又語氣一轉:“但這立後……說到底……卻也是皇家事……我大燕朝曆代先皇,立後那可都是皇上一言九鼎,乾綱獨斷,豈有我等臣子們在這朝堂上議論不休,念叨皇上內闈之理……”
這下孫太後臉色又緩了,輪到季相臉色凝如冰霜。
安國公這一波三折,抑揚頓挫,越說卻仿佛越上頭,倒像是老人家說上了興頭打不住了:“當年文宗立後……那是直接下中旨,不經內閣……再說那武宗,更是……”季相沉著臉打斷他道:“安國公這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這是意欲如何?”
殿上輕輕有了笑聲。
安國公卻目瞪口呆,仿佛上了年紀,被忽然打斷,想不起來自己要說什麼,臉色茫然,眼珠子停滯著呆了一呆仿佛在回憶適才說到哪裡:“這……老臣的意思……老臣的意思是……啊對!親政!這大婚了就該親政了!”
堂上又倏然一靜。有些大臣們之前在開小差,不欲被卷入紛爭的,此刻都有些不明狀態的茫然:什麼親政?誰說親政了?不是說皇上要大婚嗎?大婚後就要親政?這是太後的意思?還是內閣議了章程?什麼時候定的?內閣已與太後達成一致意見嗎?
一時大婚和親政仿佛連起來了一般,卻無一人敢議論發言,隻是互相傳遞交換著目光。
親政這個詞,仿佛石破天驚一般,揭開了一個大家心照不宣卻都完全不提的詞,皇上大婚立後了,是不是離親政之日,也不遠了?
皇上一日大似一日,當然總要有親政之日的,但之前宮內一直傳聞皇上身子不好,皇上臨朝又一貫緘默不語,內閣與孫太後都從未議過親政之時,因此眾人也都默認為皇上年少體弱,尚未能親政。
然而此刻忽然有人將大婚和親政連在了一起,所有人都恍然,皇上既能立後大婚了,是不是也該親政了?
安國公臉上仿佛全然不覺自己揭開了多麼大一個蓋子,還稀裡糊塗神情像在夢裡,嗓門大得聲音都在殿堂上空隱隱出了回音:“皇上既然要大婚親政了,此事自然端的看聖意如何,我等臣子隻管遵旨便是了——皇上衝齡踐祚,臨朝聽政多年,又得輔政大臣們悉心輔佐,一貫沉穩持重,又事太後極孝,自然是燭照千裡,明察秋毫,皇上少年英慧,真龍天命,祖宗大業,在陛下一身也!”他說到後頭,仿佛回到年輕之時,激昂慷慨,感激涕零,掀起官袍就向著蕭偃跪了下來:“恩出自上,斷在宸中,老臣請皇上定奪!”
堂上安靜得仿佛連所有大臣們的呼吸聲都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