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晉在許鸝兒心裡本就是個天神般的人。
今兒在刑部官衙的後院,他一步一步走向她時,她真的有一種,想要向他頂禮膜拜的感覺。
那樣逼人的容貌、那樣清正的氣度,連聲音都是許鸝兒聽過最好聽的。
他將她與阿娘從煉獄裡救出,許鸝兒怎能不感激他?又怎能不傾心於他?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生情,當真就是一瞬間的事兒。
她對顧大人生了情意,但也僅此而已。她已是殘花敗柳,怎敢有非分之想?至多……至多也就好奇怎樣的女子會讓他傾心罷了。
見到容舒後,她這點子好奇心也得到滿足了。
方才在馬車裡,當顧夫人上藥之時,顧大人那焦灼煩躁的神態她可是瞧著一清二楚的。
她心中那遙不可及的天神般的人,忽然便有了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忽然就成了凡塵裡的人。
顧夫人就是那個將他拽如凡間的人。
許鸝兒笑著應和:“顧夫人的確好厲害。”
“我怎麼就厲害了?”門簾輕動,一道溫婉的聲嗓隨著輕柔的腳步聲遞了進來。
“姑娘!”盈雀從地上的氈毯裡起身,“這都多晚了,您怎地還不睡?您手臂還帶傷的!”
小丫鬟絮絮個沒完,容舒笑道:“這不是聽見有人誇我了麼?就特地來多聽幾句。”
盈雀道:“您先前不是同我們說,不會再有人逼許姑娘死了麼?婢子就同許姑娘提了一嘴兒,讓她不必擔心。”
從驛館到梧桐巷,許鸝兒那一臉的惶然無措容舒自是看到了,此番來東次間,其實也是想著同她道幾句,給她安安心的。
盈雀既然提起了這話茬,她便接了過去,對許鸝兒道:
“許姑娘的確不必擔心,眼下整個上京的人都知曉有人想要你死。皇上與皇後不會袖手旁觀,原先想要你死的人也不敢再動手,對他們來說,眼下許姑娘是死是活已經不重要了。”
隻有許鸝兒自儘了,那封血書才能激起民憤,發揮最大的作用。
但如今事敗,許鸝兒即便自儘了,也不會有人相信她是心甘情願去死的。
是以,那些人不會再對許鸝兒動手。
許鸝兒本答應了那人,等香燒儘了,她便會自縊。但前世許鸝兒的死亡時間是子時,比香燒儘的時間晚了差不多一個時辰。
說明前世她在最後一刻選擇了活下去,但那人從來沒有給她真正的選擇權利,趁她沉睡之際,悄無聲息地勒死了她,做出自縊而亡的假象。
許鸝兒從一開始就是一枚死棋。
但今夜過後,她這枚棋子徹徹底底地活了。
此時的書房裡,顧長晉對常吉也說了同樣的話。
常吉問顧長晉:“明日許姑娘去大慈恩寺,可要屬下暗中保護?”
顧長晉正在上藥,聞言便淡淡道:“他們不會再動手,許鸝兒今晚活了,今後就能一直活,隻要她不犯傻。”
如果她足夠聰明,她應當能想明白,戚皇後那裡,的的確確是她最好的去處。
一個人在半點自保之力都無的時候,最應該做的便是借助旁人的力量庇護自己。
顧長晉說罷便不再多言。
上好藥,便在羅漢床上靜坐了半個時辰,細細琢磨著許鸝兒案背後究竟還藏了多少隻手在攪弄風雲。
待得將那一團亂線似的頭緒稍稍理清後,他望了眼天色,熄燈躺下。
手臂的傷口隱隱生疼,但受傷這事,對顧長晉而言不過是家常便飯,幾乎是一闔眼,他便沉沉睡去。
然而睡到一半外頭卻下起了雪,雪霰散在風裡,撞到窗牖窸窣窣地響。
顧長晉睡前才看過天色,分明是月朗星稀的晴夜,第二日大抵是個豔豔晴日。
怎會下起雪來了?
便是在混混沌沌的睡夢裡,他這腦子也不曾停止過思考。
正想著為何今兒下起了雪,小腿忽地一涼,那涼意好似會自己跑一般,從腳踝直往小腿肚跑去。
就像是鬆鬆的褲管裡,鑽入了兩隻從冰窖裡逃出來的小老鼠。
顧長晉驀地睜開了眼,旋即發現自己懷裡多了個溫香軟玉的小娘子。
確切地說,不是懷裡,而是身側。
那姑娘睡得也不大安穩,大抵是覺著冷,小手抱著他的手臂抱得緊緊的,巴掌大的小臉恬不知恥地枕在他手臂上。
最可恨的是,兩隻冰冰涼的小腳不知何時鑽入了他的褲管裡了,大抵是覺著他的小腿肚夠暖和,這會兩隻小腳安安分分地抵在那兒。
一絲不耐從他眸子裡劃過。
夜裡熄燈時,這姑娘披著件厚厚的鬥篷,抱著個月兒枕,從鬆思院跑來書房,溫聲軟語地同他道:“郎君既然睡不慣鬆思院那床,那妾身便過來陪你在書房睡吧。”
旋即堂而皇之地進來書房。
他長時間宿在書房,一開始還能因著傷因著忙碌,可眼見著年關來了,他剛辦下兩宗大案,大司寇體貼他新婚燕爾卻日日不得閒,還幾次三番受傷,便令他在家好生歇十來二十日,陪陪新婚的妻子。
一時沒了不去鬆思院睡的借口,隻好推脫說睡不慣鬆思院的床。
哪知道這位慣來規矩懂禮的姑娘抱著個月兒枕便來了。
隻好讓她進屋上榻。
隻睡下時,二人明明還是各睡各的被窩的。
這姑娘大抵是睡到半路被凍到了,這才鑽入他的被窩裡來。
怕冷還非要跑到書房裡與他擠這羅漢床,真個是自找苦吃。
顧長晉心裡嗤了聲,小腿一抻,把她兩隻凍腳抖了出去,又扒拉開她的手,將她塞回了自個兒的被窩。
一番動靜也沒將她弄醒,嘴裡低低嘀咕了幾個字,便乖乖地縮在褥子裡了。
顧長晉聽得清楚,她這是在找她的月兒枕。
睡個覺事可真不少。
顧長晉沉著臉把他腳邊的月兒枕塞到她懷裡。
第二日起來,這姑娘全然不知她昨兒乾的事,紅著鼻尖給他更衣,眉眼溫順垂著,唇角一枚淡淡的笑靨十分惹眼。
顧長晉垂眸問她:“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容舒不著痕跡地吸了吸鼻子,踮起腳給他理衣襟,笑意盈然道:“妾身睡得很好,難怪郎君喜歡睡這兒,這羅漢床果真是舒服極了。”
是麼?
這羅漢床就鋪了一層極薄的褥子,躺上去硬邦邦的,周遭還沒得床幔,壓根兒攔不住風。
她那拔步床氈墊、炕毯、床褥、靠背、迎枕一應鋪陳應有儘有,跟小半個屋子似的。
這羅漢床同她那張精致的拔步床壓根兒沒得比。
這麼個連漱口的水都要加竹鹽與花露的姑娘,真能覺著這樣一張羅漢床會舒服?
顧長晉神色淡淡道:“夫人喜歡就好。”
這嬌花似的姑娘,他倒是想看看她能在這兒堅持幾日。
第二夜,容舒如昨日一般,依舊是踩著他熄燈的時辰來到書房,隻這回她讓人往書房裡搬了七八盆銀絲碳,把整個書房烘得溫暖如春。
夜裡她睡得倒是規矩了,一動不動地抱著她的月兒枕,側臉對他。
翌日起來給他更衣時,臉上還印著道淡淡的印痕,輪廓瞧著同她月兒枕上那隻桂樹上的兔子還有些像。
如此過了十來日,上元那日,一場透骨奇寒的暴雪侵襲了整個北境。
那夜上京氣溫驟降,那七八盆銀絲碳不頂事,她睡到一半又鑽入他的被窩裡。
這次可就不僅僅是把腳丫往他褲管裡鑽,手也摸到了他的裡衣內,在他小腹上摩挲。
顧長晉半夜被摸醒。
若不是確定這姑娘是因著冷在睡夢裡找熱源,他差點兒要以為她骨子裡藏著個登徒子。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揪著她的袖擺將她的手扯開,而後便聽“哧啦”一聲,她那單薄的用天蠶絲織就的裡衣就此被他扯出了一道口子來。
小姑娘這下是醒了,懵懵地坐了起來,低頭摸了摸右肩裂了一道長口子的裡衣,抬眼望他:“郎君為何撕我的衣裳?”
語氣裡是濃濃的疑惑,若是細聽,還能聽出一點兒責備。
雪光在漆黑的屋子裡映出一地霜白。
小姑娘披散著一頭濃密柔順的發,裡衣鬆散,露出了半副藏在裡頭的靛青兜兒。
漫天雪光仿佛都攏在了她身上,那白玉般的肩頭與肩上那顆針尖大小的朱砂痣被那豔豔青意逼出了幾縷香豔旖旎。
顧長晉驀地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