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窗牖半開,梧桐樹枝擦過欞木,伴著秋風颯颯作響。
沒有雪,沒有火盆,也沒有躺在身側的小娘子。
是夢。
意識到這點時,顧長晉察覺到了自己的異常。
他自幼習武,瞧著文質彬彬,實則體魄強健。隻他慣來清心寡欲,不曾有過甚旖.旎的心思。
然今日卻不成,仿佛一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一個莫名的夢便叫他心若擂鼓、口乾舌燥到了極致。
滿腦子都是那姑娘扯著衣裳懵懂問他的模樣。
簡直是既莫名又可笑。
顧長晉擰眉下榻,半杯冷茶頃刻間便被他灌入腹裡,望了望外頭漆黑的天色,又回到榻上,靜心養氣了小半個時辰。
待得恢複如常,方喚常吉進來伺候。
常吉見他麵色比往常都要冷峻,忖了忖道:“主子昨兒歇得晚,可要屬下去刑部告個假?總歸許鸝兒現下也沒性命危險了,屬下一人送她也是綽綽有餘。”
顧長晉道:“許鸝兒被行刺之事,須得儘早同大司寇、談侍郎道一聲。許鸝兒雖然沒死,但不代表這事兒能就此揭過,那些人還有刑部的人定會將這事往楊旭的黨羽那頭扣。”
東廠這些年不知造了多少冤獄,也該讓楊旭一黨嘗嘗被人紅口白牙扣罪名的滋味。
顧長晉解釋完,便揉了揉眉心,道:“給我端盆涼水進來。”
頓了頓,又道:“再沏兩盞冷茶。”
常吉應“是”,出門時心裡卻不由得納罕:雖說主子從來不在乎茶水是冷是暖,但既然都要沏茶了,為啥要沏冷茶呢?這一大早天還涼颼颼的,誰吃茶還要專門吃冷茶的?
顧長晉要的冷茶冷水很快便送進了書房。
主仆二人離開書房時,鬆思院的燈都還黑著。
常吉道:“聽說昨兒少夫人特地陪許姑娘說了半宿話,這會大抵才睡了一個多時辰。屬下莫不繞過正屋,直接去東次間喚一聲如何?”
從前顧長晉住在鬆思院時,常吉與橫平是想進便進的。可眼下裡頭住著個女主人,他們二人就不能隨隨便進去了。
前些日子,主子還立了規矩,日後傳話不得進廊下傳,且還不能直接找少夫人傳話,隻許找盈雀、盈月或者張媽媽。
常吉倒也沒多想,隻道主子是不喜少夫人,這才不讓他們多接觸少夫人。
想到這裡,常吉再次感歎,若是主子身旁也有個丫鬟婢子什麼的就好了,這樣進出後院可就要便宜多了。
哪兒像現在,他要進去裡頭傳個話還得瞻前顧後的。
顧長晉沉吟幾息便道:“你在這守著,我進去便可。”
說完邁步進了月洞門,行至半路,忽見一人從正屋推門而出。
是張媽媽。
張媽媽見他來了,趕忙笑著道:“少夫人已經醒了,正差奴婢去給二爺還有許姑娘提早膳。二爺可要進去屋子裡坐著等?”
顧長晉微微頷首,昨兒他便同容舒提過今早要帶許鸝兒回刑部,方才見這裡頭的燈未亮,還以為容舒未醒的。
他進來便是打算叫醒她。
許鸝兒到底是未出閣的姑娘,昨兒事急從權,方讓她歇在了鬆思院。但不管是他還是常吉,都應當要避嫌。
最好的法子,便是讓容舒送許鸝兒出來。
總歸這姑娘最愛睡回籠覺。
從前他早起上值,她總是半閉著眼起來給他更衣,待他一走,連早膳都不吃,身子一歪,抱著個月兒枕便又睡過去的。
顧長晉腳步忽地一頓。
從前?
誰的從前?
張媽媽見他住了腳,還以為顧長晉是有話要吩咐,忙道:“二爺可是有話要吩咐?”
顧長晉回過神,抿了下唇,道:“無事,媽媽且忙去。”
張媽媽連連應是,這才出廊廡去了。
容舒正在裡頭梳發,聽見外頭的動靜,便對盈月道:“我這頭不需要你伺候了,你去東次間瞧瞧許姑娘醒了沒?”
容舒一早就醒了,不,應當說,她一宿都沒睡著。
救下許鸝兒後,她大腦處於極興奮的狀態,在床榻上翻來覆去了許久,沒半點兒睡意。
索性便起了,隻她怕這頭動靜吵著東次間了,這才沒讓人掌燈。
等盈月出了屋,容舒從玫瑰椅裡站起身,對顧長晉見禮,笑道:“郎君方才可見著張媽媽了?張媽媽去小廚房提早膳,很快便回來。眼下天色尚早,郎君先吃盞茶罷。”
這姑娘說起話來當真是讓人如沐春風的,語氣溫和,語速不疾不徐,又慣有條理,總能說得人心頭一暖。
昨兒她同許鸝兒說的那番話,便是如此。
與夢裡懵著眼,扯著裡衣的姑娘仿佛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但又不是那麼不同。
大抵是受了那些荒唐夢的影響,他見著容舒時,思緒會失去慣有的清晰嚴密,而這種混亂感,向來是他的大忌。
顧長晉偏了偏眸子,淡淡“嗯”了聲,視線刻意避開她的右肩。
生怕花了大功夫忘記的某些香豔畫麵一個不留神便要冒出來。
屋子裡靜了片刻,容舒記起了他的傷,順口問道:“郎君的傷可好些了?”
顧長晉抬起眼,頷首淡聲道:“小傷。”
他那傷的確是小傷,先前他在長安街受的傷可比這個重多了。
容舒禮貌一問後便不再多說,待得張媽媽回來,便道:“郎君先用膳,妾身去東次間看看許姑娘。”
說著步履匆匆地去了,也沒半點兒要同顧長晉一塊用膳的意思。
許鸝兒昨兒與容舒說了半宿話,倒是難得地睡了個安穩覺。人的精神頭一回來,那些盤旋在心底的愁思苦緒便能散去大半。
見容舒進來,眉眼舒展地喚了聲“顧夫人”。
時間倉促,容舒在東次間與許鸝兒隻說了不到兩刻鐘的話,盈月便來催了,說馬車已經備好。
許鸝兒離開鬆思院時,格外不舍。
隻她知曉,她的未來不在這裡。
“許姑娘本就該坦坦蕩蕩地活,這世上有許多與你一樣彷徨過、絕望過的姑娘。你活得越好,便越能給她們力量,我相信許姑娘遲早會成為那些姑娘的盼頭。”
許鸝兒原以為她活著是一種恥辱。
可顧夫人的話,卻好像給她打開了一扇門,讓她隱隱知曉,一個女子能走的路興許比她想的還要廣,還要長。
意識到這一點,她心臟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一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