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2 / 2)

跌落在地上的酒盞用的是白玉,底下雕刻著皇宮的蓋印。喂她酒的人刻意留下這個酒盞,便是為了叫他知曉是宮裡的人害了她。

戚皇後道:“那酒裡放的是醉生夢死,吃下那酒,她隻會睡幾日。”

她咬了咬牙,“蕭硯,她是你族妹。唯有她此時死了,你與她的事方能徹底掩下。你可知若是叫世人知曉了你與她成過親,她會有何下場?”

顧長晉靜靜看著戚皇後。

“送酒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死了?”

“是,與朱嬤嬤一同來這裡的兩名宮女並兩名內侍都死在了回宮的路上。”戚皇後道:“朱嬤嬤回到坤寧宮後,隻留了一句‘幸不辱命’,也服毒自儘了。”

朱嬤嬤本不該在那個時候回宮複命,且她說那話時,麵上的笑容極其詭異。

那時戚皇後便知,四時苑這裡定然出了事。

“酒被換了。”顧長晉語無波瀾道:“換成了‘三更天’,母後用過‘三更天’,想來也知曉吃下那藥會有何後果。”

顧長晉停頓了須臾,黑沉的眸子一瞬不錯地盯著戚皇後驟然變色的臉,一字一句道:“她說她好疼。”

戚皇後眼前一黑。

“娘娘——”桂嬤嬤上前攙住她。

戚皇後抬眼看顧長晉,“她在哪裡?你將她藏在了哪裡?”

“母後現在該回宮了,最好能病一場,如此方能叫蕭馥現身,蕭馥大抵會迫不及待地看你痛不欲生的模樣。”

顧長晉越過戚皇後,往大門行去,行了幾步,忽又頓住腳步,“她心裡隻有她娘,便是到死,她也在念著承安侯夫人。母後莫要去打攪她,從你舍棄她的那一刻,她便不是你的女兒了。”

話落,顧長晉不再停留,徑直離開了四時苑。

椎雲見到他時,他的麵色又白上了幾分。這位受再重的傷也麵不改色的男人,此時此刻,竟是再藏不住麵上的痛色。

“椎雲,她從一出生,就是一枚棄子。”

“她那樣好,那樣好啊……”

“他們怎麼敢如此待她?”

椎雲垂下眼。

主子不需要他的答複,主子隻是需要……說出來。

椎雲寧肯他說出來。

說出來,他的心或許就不會那麼疼了。

隻可惜主子說完這三句話,便緘默了下來。

第二日,又恢複椎雲熟悉的那個顧長晉。隻他的眉眼更冷峻,眸色也愈發黑沉了,若是細看,那裡頭隱有血色。

五日後,椎雲尋到了正在趕往肅州的張媽媽與盈月、盈雀。

半個月後,藏身在上京的沈治現了身。

一個月後,被林清月偷偷救下的橫平帶著一身傷回到了東宮。

顧長晉將張媽媽與沈治囚禁在東宮的密室裡,嚴刑拷問,卻不叫他們輕易死去。

嘉佑二十三年冬,嘉佑帝駕崩。

來年春,顧長晉登基為帝,改年號為元昭。

顧長晉登基的第七日,纏綿病榻半年之久的戚皇後親自扶靈,與顧長晉一同將嘉佑帝的棺槨送往皇陵。

也就在那裡,顧長晉終於見到了蕭馥。

那時的蕭馥瘦得如同一把骨頭,兩條腿如同細竹簽,甚至無法支撐她的身軀,隻能坐在木輪椅上。

她盯著戚皇後,如同瘋子一般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蕭馥黑漆的眸子裡有著恨,也有著快意!

“戚甄,殺死親生骨肉的滋味可好?!”

“太好看了,這一出親母弑兒的戲太好看了!”

蕭馥揩去眼角笑出的淚水,又望向顧長晉,“硯兒,你做得很好!便該如此,唯有斷情絕愛,方能做一個好皇帝!”

容舒死後,顧長晉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宵衣旰食地處理國事,臨朝監國,為百姓謀福。

蕭馥躲在暗處,聽著旁人對他的誇讚,以為是她誤解了他。

他並未將容舒的死放在心上。

將容舒藏在四時苑,不是因著他有多愛她,不過是他天性良善,察覺到她對容舒的殺意,這才藏起她來。

蕭馥望著顧長晉的目光有著讚賞,還有不舍。

她活不了多久了。

這些年來支撐著她的,便是將硯兒扶上帝位,好在日後追封太子哥哥的名諱,將他堂堂正正地葬在蕭氏一族的皇陵裡。

當初蕭衍登基後,礙於百姓們對蕭啟元的深惡痛疾,便順應民意,將蕭啟元貶為庶人,從蕭家族譜裡出了名,也不得入皇陵。

顧長晉注視著蕭馥。

旋即將一枚玉佩從腰封裡掏出,對她道:“這是蕭硯死前給朕的玉佩。倪護衛道,若是知曉蕭硯死了,我們顧家所有人都得陪葬。為了讓朕活下去,蕭硯將這玉佩送給我,讓朕以他的身份活下去。”

蕭馥瞪大了眼:“胡說!你就是蕭硯!老太醫親自驗過!”

“因著蕭硯,朕便是再恨你,也從沒想過要將蕭啟元挫骨揚灰,不得入輪回。”顧長晉望著蕭馥,“隻可惜,朕改了主意了。朕要當著你的麵,將蕭啟元的骨頭敲碎,喂給野狗吃。”

眼底隱有血色翻滾,他緩緩一笑,道:“動手。”

椎雲與橫平應“是”,上前將戚皇後身邊的棺槨緩緩推開。

蕭馥這才發現,戚皇後身邊的棺槨裡放著的根本不是嘉佑帝,而是一具白骨。

“先帝仁慈,雖將蕭啟元除了名,但依舊將他葬入了皇陵。當初蕭啟元在肅州受傷,還是你父王舍命救下他的。瞧瞧——”

戚皇後抬手指向那具白骨的肩骨,唇角露出一枚笑,“肩骨上的這傷很是眼熟罷?當初蕭啟元去涼州接你時,便是這裡帶著傷罷?也正是肩骨裂了,右手再使不上力,他方會名正言順地離開邊關。”

蕭馥目光在戚皇後與顧長晉身上來回梭巡,須臾,她恍然道:“你們聯手了?你在裝病?”

戚皇後不語。

椎雲與橫平上前將啟元太子的屍骨從棺槨裡撈出,扔擲在地上。

隻聽“哐啷”幾聲,屍骨四分五裂。

蕭馥目眥欲裂,尖聲道:“你們怎敢!”

她慌張地望向身後,“嬤嬤!嬤嬤!快攔住他們!”

也就在這時,她方發現她身後的安嬤嬤還有幾名西域護衛早就無聲無息地倒下了。

“嘭——”地一道捶地聲,蕭馥望著一根被敲碎的腿骨,撲在地麵,朝那具白骨爬去,“不可以!你們不可以這樣對他!”

她爬到一半,一隻綴著珍珠繡鸞鳳吉祥的登雲履踩上蕭馥的手背,狠狠碾磨。

蕭馥抬頭,衝著麵色陰沉的戚皇後發出淒厲的叫聲:“戚甄!你不得好死!”

戚甄笑了:“蕭馥,不得好死的一直是你的太子哥哥,你放心,本宮不會叫你死得太輕易!”

乍暖還寒的春日,雪落紛紛。

一具白骨被砸成齏粉,融在白茫茫的雪地裡。

蕭馥尖叫著想要去抓被吹到半空的粉末,隻她孱弱的病軀根本掙不開戚皇後的腳,隻能眼睜睜地望著那些粉末被風吹走。

顧長晉將蕭馥交與戚皇後,當夜便回了宮。

戚皇後留在了皇陵。

嘉佑帝的屍身早就入了皇陵,在他的墓碑旁邊,還有兩個尚且空著的皇槨。其中一個皇槨裡,放著一顆玉佛珠子,還有一件染了血的遍地金繡紅梅百褶裙。

第二日,柳元帶著一名形容憔悴的婦人急匆匆地進了乾清宮。

“皇上,沈娘子來了。”

顧長晉放下奏折,“嗯”了聲:“快請。”

柳元狹長的鳳眼微微垂下,恭聲應是,快出殿門時,似是想起了什麼,又折過身道:“還有一事。”

他頓了頓,繼續道:“陛下要奴才去尋的那名道人,奴才在龍陰山找到了。如今那道人就囚在了東廠的押房裡。那道人,道號清邈。”

顧長晉微頓,少傾,他輕輕頷首:“做得很好,將他交給橫平。”

柳元領命出殿。

內殿裡靜了幾息,很快便有內侍領著沈一珍進殿。

沈一珍正要叩首行禮,卻被顧長晉抬手攔住,道:“此處隻有我與你,母親不必見禮。”

沈一珍卻道“禮不可廢”,恭恭敬敬地拜了一禮。

顧長晉不再攔她,待她行禮後便親自扶起沈一珍,目光輕輕掃過她靛藍色襖裙上沾著的血。

“母親已經見過沈治了?”

“是。”沈一珍麵色平靜道:“民婦刺了他三刀,一刀是為我兒昭昭,一刀是為我父沈淮,還有一刀是為了被他無辜害死的百姓。民婦給沈治留了一口氣,他是生是活,皇上悉隨尊便。”

顧長晉頷首,沈治被囚禁了大半載,身上連一塊好肉都尋不著,本就活不久。

“民婦今日來,還想同聖上討個恩典。”

“你說。”

“民婦想帶昭昭離開上京,去看看大胤的大好河山。昭昭從前在閨中便愛看遊記,也總可惜著她不能同著書人一般自由自在地遊覽這世間的千般風光。民婦懇請皇上,讓民婦一圓昭昭的夙願。”

沈一珍知曉顧長晉將容舒的骨灰壇子藏在了乾清宮。

她抬起眼,看見顧長晉那張消瘦的、毫無血色的臉,忍不住眼眶一熱,道:“允直,你該放她走了,也該忘了她。”

顧長晉沉默。

良久,他笑了笑,溫聲道:“母親可以帶她走,但待得母親帶她看完了她想看的,便要將她送回來,我會派一隊金吾衛護著你們。”

沈一珍注視著這身著龍袍的年輕帝王,蒼白的唇幾度顫動。

“允直啊,你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你是皇帝,你扛著的是大胤的社稷與百姓!她的遺憾,我這個當娘的替她去彌補!而你,要好好活著,活得長長久久地守護好這片她愛著的國土!”

沈一珍慣來堅韌的臉,漸有濕意,她從腰封裡取出一個藥瓶,道:“椎雲道你曾經用這藥,與你的至親道彆過。今日,你便與昭昭道彆!”

顧長晉垂眸望著手裡的藥瓶,緩緩道:“這藥與我無用。”

他頓了頓,又道:“母親放心,我很好。”

“你不試,怎知無用?你可知椎雲與橫平有多擔心你!”沈一珍垂淚道:“好,你既然要我將昭昭送回來陪你,若你試過之後依舊無用,五年後,我便將昭昭送回來宮裡!你不試,我不會送她回來!”

說到後頭,沈一珍已是泣不成聲。

顧長晉望著沈一珍仿佛一夜間老去的麵龐,許久,他道了聲好。

夜裡他吃下那藥,靜靜坐在拔步床裡,靜靜等著她來。

藥效起來時,他看見那姑娘出現在半空裡,眼睛、唇角皆流著烏紫的血,對著他喊“疼”。

顧長晉上前將她抱入懷裡,對她道:“昭昭不疼了。”

他陪著她,直到她再不喊疼。

幻境破碎。

顧長晉怔怔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又吃了一次藥,神色平靜。

他知是他過不去她的死。

這一次,他及時趕到了四時苑,及時打潑了她手裡的“三更天”。

她望著他,傻傻地笑著道:“顧允直,你來了。”

顧長晉上前抱住她,隻他的手才將將碰到她的身體,眼前的姑娘就像飄蕩在空中的氣泡,“啪”一聲消散。

男人一動不動地望著掌心,漆黑的眸子漸漸有了波瀾。

差一點,差一點他就抱到她了。

下一瞬,顧長晉將瓶子裡所有的藥儘數灌入嘴裡。

劇烈的咳嗽聲在內殿響起。

他抬起咳得赤紅的臉,迫不及待地望著半空。

旋即輕輕一怔。

“容昭昭,你為何要哭?”他低低地道。

虛空中,那姑娘流著淚看他。

“是我太沒用,又叫你傷心了。”顧長晉一步一步走向她,“你怪我罷,莫哭,是我不想與你說再見,不是你的錯。”

手緩緩擦去她臉上的淚,顧長晉將頭埋入她肩側。

他知這是他的幻覺,可此時此刻,湧入鼻腔裡是她鬢發間那深沉而鬱馥的香氣。

熟悉的香氣,熟悉的溫度。

她如此真實地出現在他懷裡。

喉結來回滾動了幾番,顧長晉閉眼,眼中的淚劃過他下頜,直直垂落,“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你莫哭,我再不吃這藥了。”

“但你也莫叫我忘了你,成麼?”

男人啞著聲,緩緩地道:“我會好好地活,好好地做一個你會喜歡的皇帝。但是容昭昭,你莫走,也莫逼我忘了你,好不好?”:,,.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