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1 / 2)

乾清宮內殿的龍榻原是一張小葉紫檀龍床,外放三麵紫檀木鏤空雕花床圍,龍床古樸大氣,儼然一小屋。

隻元昭帝登基後,卻將乾清宮這章傳承了多年的龍床給拆了,另令宮裡的木匠重新做了一張拔步床。

那拔步床雕著祥雲瑞獸,罩著石榴花開青幔,華貴之餘,卻少了點兒沉澱,與乾清宮的一應擺設格格不入。

隻這是聖人要睡的床,誰敢置喙?

至於放在拔步床裡的那十數個月兒枕與玉枕上的墨玉壇,那更是叫人連看都不敢看一眼。

元昭帝等閒不讓人碰這拔步床裡頭的東西,夜裡就寢也不讓人在內殿守夜。

在廊下守夜的內侍們三不五時便會聽見裡頭傳來一兩句說話聲,那聲音溫柔平和,入耳繾綣多情。

今個夜裡,裡頭又傳出了影影倬倬的說話聲,隻那聲音與往常的溫柔平和不一樣,帶著幾許淒涼、幾許哀戚。

今個守在廊下的是乾清宮大總管汪德海並兩名新撥來的內侍。

屋子裡分明隻有皇上一人,怎地會有說話聲?

二人心中惶惶,悄悄抬眼望著汪德海,想求些點撥。

汪德海卻是八風不動,眼皮都不抬一個,似是察覺到對麵的目光,一掀拂塵,繼續如老僧入定般地稽首立在殿外。

內侍們見汪大監不動如山,也漸漸放下心來。

翌日一早,汪德海進殿伺候顧長晉梳洗,見他將拔步床裡的墨玉壇抱在手裡,麵色不由得一怔。

“一會沈娘子來,你直接請她入殿,讓她將墨玉壇帶走。”顧長晉輕輕摩挲著玉壇光華的外壁,道:“你同沈娘子道,五年後,朕會派人去接她。”

這墨玉壇便是汪德海也不能碰,不敢碰。

他明白這是讓沈一珍親自來取。

汪德海垂眸斂去臉上的異色,應了一聲:“是。”

裝容舒骨灰的是一個隻有巴掌大的墨玉壇,壇子裡鍍了一層鎏金,抱在手裡沉甸甸的。

沈一珍帶著容舒的骨灰離開皇宮。

路拾義在午門外等著,他做了半輩子捕頭,不知見過多少死人,沾過多少血,早就練就了一副冷硬心腸。

可昭昭……是不一樣的。

路拾義至今都記著十五年前,他在人拐子的窩點尋到那粉雕玉琢的小女童時的場景。旁的小孩兒一個個哭得涕淚四流,唯獨她,睜著一雙明媚的眼,沉靜地打量著周遭。

她在揚州的九年,有七年都是路拾義與郭九娘陪伴著的。小姑娘人生中的第一杯酒,便是在辭英巷偷喝的。

他屋子裡藏著的酒烈,小姑娘吃了一杯酒就已經醉了。

路拾義氣急敗壞。

她卻抱著個酒壇醉醺醺道:“拾義叔莫說昭昭了,好不好?昭昭回去上京就要做回大家閨秀,怕是想吃口酒都不容易呢。”

路拾義這麼個豪爽灑脫的莽漢,愣是叫她說出了一副愁腸。

隻好由著她又吃了一杯酒。

她腦仁兒更昏了,歪著腦袋問他:“拾義叔,你可以做昭昭的父親麼?”

過往種種,猶曆曆在目。

想起小姑娘問他這話時,眸子裡的期盼與渴望,路拾義喉頭一澀,不由得又濕了眼眶。

瞥見沈一珍的身影,路拾義扭過頭,用袖擺胡亂擦了把眼角,又吸了下鼻子,快步上前道:“如何?皇上他……”

沈一珍搖了搖頭,道:“五年後,他會派人來帶回昭昭。”

路拾義見她愁眉緊鎖,寬慰

道:“五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指不定到得那時,他已經放下昭昭了。”

嘴是這般說,路拾義心知這些話都不過是虛話。

這麼多年他都不曾放下過沈一珍。

五年後,皇上……未必真能放下。

沈一珍長長一歎,回首望了一眼沐浴在曦光裡的巍峨宮殿,道:“我們走罷。”

邊走邊又望了路拾義一眼,“你當真不回揚州了?我如今與容珣和離,是自由身,但你還有衙門的職務在身——”

“衙門那裡我已經辭了。”路拾義打斷她,笑道:“你不知曉吧,昭昭離開揚州時,曾問我能不能做她的父親。如今我便以昭昭義父的名義陪她走一遭,北地的大漠孤煙,南地的崇山峻嶺,我都陪她去看。”

隻以昭昭義父的身份,隻為昭昭。

沈一珍聞言腳步便是一緩,但很快她又加快步子,往馬車行去,道:“既如此,那便一同走罷。”

她與路拾義出城的消息,顧長晉下早朝時,橫平便來同他稟了。

顧長晉輕輕頷首:“可安排好暗衛了?”

橫平如今是禁衛軍的統領,管著禁軍以及一整個皇城的治安。沈一珍出宮的時候,他就已經派人跟著了。

“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顧長晉望了眼放晴的天,道:“昨日柳元捉回來的那道士,如今在何處?”

橫平道:“屬下將他關押在禁衛軍的值房裡,椎雲在那同他套話。”

顧長晉“唔”了聲,眸光微微一轉,落在橫平身上。

自從常吉死後,橫平愈發沉默了,便是吊兒郎當的椎雲,也比從前嗜酒了。

人的傷痛隻會隨著時間漸漸削弱,此時此刻,說再多的話都是無用的。

“讓椎雲將那道士送到乾清宮,”顧長晉抬腳走向禦攆,“你回去歇罷,睡兩日再回來宮裡當值。”

清邈道人乃青衡教在這世間唯一的傳人。

青衡教以玄之又玄的術法立宗,醉心於逆天改命之術。

此教弟子甚少,能被青衡教掌門挑中的弟子個個皆是天賦異稟之人,於陣法之道造詣非凡。

當初啟元太子格外信重的妖道清平道人便是出自青衡教。

清平道人設下的陣法用了無數童男童女的鮮血,啟元太子因而犯下了無數殺孽,惹怒了百姓,也因此給了諸位藩王揮兵北上的借口。

青衡教自此成了百姓們心目中的邪.教。

清邈道人自是不敢再用青衡教此名繼續開宗立派,而是取名青岩觀。

錦衣衛神通廣大,竟尋到龍陰山上的青岩觀。

見破不了那陣法,便將寶山騙出道觀,逼他現身。

清邈道人就隻得寶山一個弟子,這孩子是他一手養大的,也是他們青衡教唯一的獨苗苗,他如何能見死不救?

隻好乖乖地拿自個兒換了寶山的命。

清邈道人原以為到了上京,錦衣衛的人便要砍下他的頭,像當初對待師弟一般,將他的頭掛在城門。

殊料到了上京兩日,看守他的人倒是好飯好菜地招待著他,也沒甚嚴刑拷打。

既來之,則安之。

清邈道人在押房吃好睡好,一副萬事不憂的模樣。

便是這會,得知是要進乾清宮麵見皇帝,也一派老神在在,甚至膽子極大地盯著顧長晉的麵相看了許久。

直到汪德海輕斥道:“放肆,見到皇上怎還不見禮?”

清邈道人這才跪下行禮。

顧長晉揮

了揮手,待得汪德海出去了,方望著下頭的老道士道:“道長起來罷。”

又指了下一邊的檀木椅,“坐。”

清邈道人久居山中,但顧長晉的事跡亦是有所耳聞的,知曉這曾是位好官,現下瞧著,亦是個好皇帝。

但曾經的啟元太子也是個好太子,好儲君,最後還不是草菅人命了?

清邈道人細細打量著顧長晉的麵相。

此人天庭開闊,眉心自有一股正氣,倒是明君之相。

“朕聽聞青衡教創教數百年,一直醉心於研究時光回溯之法。”顧長晉淡淡道。

“正是,青衡教乃術法大宗。老道敢說,對於時光回溯這樣的妖法,這世間除了青衡教,再無旁的道宗對此法有所涉獵。”兩道白眉無風自動,清邈道人望著顧長晉,目光幽深道:“陛下可是要老道助你?”

顧長晉掀眸與清邈道人對視,道:“道長要如何助朕?”

清邈道人一捋長眉,應道:“人想要回溯時光,定是因著過往有遺憾。陛下乃天下之主,富有四海,受萬民膜拜。老道鬥膽一猜,陛下回溯時光可是為了救人?若陛下想要救人,改他人之命,老道所學之術法自是能派上用場。”

顧長晉不置可否,隻靜靜望著老道士,示意他繼續說。

“隻不過任何逆天之術都是要付出代價的。譬如廢太子曾經大肆捕捉童男童女,便是為了用這些幼童的血啟動陣法。”清邈道人唇角緩緩勾起,那雙似能看穿人心的眸子,隱有嘲意,“廢太子殺了那麼多無辜幼童,到了最後一步,卻是怕了。陛下呢?陛下又能做到何種地步?”

若是汪德海在此,大抵又要輕斥一聲“放肆”。

顧長晉的神色卻無半絲波動。

他看著清邈道人,平靜道:“道長放心,朕不會用無辜者之命,來滿足私欲。”

聞言,清邈道長先是一愣,繼而挑了挑眉。

誠然,便是眼前這位帝王想要用幼童之血啟動陣法,他清邈就算是死也不會應下。

一甲子前,青衡教遭各道宗聯手絞殺,道青衡教所研之法乃禍亂人心的妖法,非真正的大道。

師尊以己身做陣,生生為他們師兄弟二人撕出了一條生路。

師弟清平自此性情大變,鑽研術法亦是愛劍走偏鋒,不辯正邪,隻功利地追求結果。他們師兄弟二人相互扶持走了數十年,卻最終還是走上了分道揚鑣之路。

清平先是助京中幾位貴人改運,之後又借著這些貴人去了東宮,給啟元太子講道,一步步成為啟元太子最信重的人。

清邈知曉師弟想要作甚,不外乎是想要重振青衡教,叫所有道宗瞧清楚,他們青衡教所追尋的亦是昭昭大道。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憑何他們認定那時光回溯之道不是大道,而是妖法?

清邈心知師弟想要借著啟元太子證道,隻他的路走偏了。

“想要行逆天之事,怎可不付出代價?”清邈道人笑道:“陛下不用旁人的命,難不成用陛下自己的命?”

清邈大人搖了搖手裡的蒲扇,“陛下雖貴為天下之主,命格尊貴,但隻用陛下的命卻是不夠的。”

顧長晉淡聲道:“在道長追求的大道裡,一個人除了命,還能有什麼可交換的東西?”

清邈道人搖蒲扇的手微微一頓,“陛下當真什麼都願意換?”

顧長晉“唔”了聲,“但凡朕有,皆可換。”

清邈道人放下手裡的蒲扇。

眼前的男子眉眼清正而堅毅,雙目清明。都說君無戲言,方才那話

,他是認真的。

老道士難得地起了一絲好奇,這樣一個天下至尊,他還有甚不滿足的?

“陛下可想清楚了?”清邈道人緩緩正了臉色:“你乃明君之相,隻要立下千秋偉業,憑你今生積下的功德,來生你依舊會成為這世間最尊貴的人,一生順遂、妻兒美滿。隻你若真要行那逆天之法,你大抵連轉世的機會都不會有。”

隻憑借一人之力便想要逆轉時空,簡直是癡人說夢。

除非那人身負大功德,甘願用他的生生世世換。

便是如此,也未必能換得來。

顧長晉不在乎來生。

若有人問他,相信來世嗎?相信人可以死而複生嗎?相信時光可以回溯嗎?

從前的顧長晉定要說不信的。

他慣來是個理智的人,不信神佛,也不信因果。

可眼前這道人的話到底讓他生了一絲希望。

這樣的希望,是因著她。

因著她,好似所有難以相信的事他都願意去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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