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死而複生。
譬如時光回溯。
他知道他這是瘋魔了。
可如今的他需要的就是這麼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
若當真有來生,便他成了世間最尊貴的人,他卻不再是顧允直,而她,也不會是容昭昭。
這樣的來生要來何用?
他隻想要這一世,要有顧允直與容昭昭的這一世。
“朕要如何做?”
清邈道人默然幾息。
“從前啟元太子離陣成隻差最後一步。”清邈道人緩緩抬眼,“若要陣成,需用龍氣做陣眼。陛下可知,這世間龍氣最盛之處在哪裡?”
“是您這一身血肉啊,陛下。”
清平要啟元太子以隻餘下一口氣的建德帝做陣眼,啟元太子敢殘害無辜幼童,卻不敢弑父。
走到最後關頭,他怯了。
須發俱白的老道士垂眸望著手裡的蒲扇。
這蒲扇乃青衡教掌門的信物。
天機不可泄露。
曆任掌門若是能窺破一絲天道,這蒲扇便會裂出一縫,以擋天怒。
若這陣法當真能成,那他們青衡教數百年來追求的大道便是存在的。
想來這蒲扇上頭又會多添一道裂痕。
清邈道人握著扇柄的手輕顫了下。
他,何嘗不想同清平一樣證道?
也就在這時,高坐在龍案之後的男人,平靜無波地應了一聲——
“好。”
虛無縹緲的來世,他可以舍。
建下千秋偉業的功德,他可以舍。
他的命,還有他這一身血肉,他也可以舍。
凡他顧長晉有的,都可以舍。
乾清宮內殿的這一番對話,除了顧長晉與清邈道人,這世間再無人知曉。
清邈道人被送回了龍陰山,回到了那個破破爛爛的青岩觀。而青岩觀外,一隊來自皇城的暗衛不分晝夜地守在那片密林裡。
往後的許多年,清邈道人時常聽起旁人對元昭帝的稱頌。
說他勵精圖治,雄韜武略。
說他愛民如子,蓋如天、容若地。
說他乃大胤建朝以來,最賢明的君王。
在他治下,社稷安穩,百姓安居樂業。
民間的百姓們每逢皇帝千秋,總要自發地在屋中為他燒香祈福,一盞盞長明燈、長生燈被供
奉在了無數寺廟裡。
四十年後,青岩觀那扇破舊的木門被推開。
麵容冷峻,龍威日隆的皇帝抱著一個墨玉壇從外行來。
“道長。”
對他的到來,清邈道人既意外,又不意外。
四十年前的元昭帝,將將繼位之時,痛失所愛。那時年輕的帝皇尋到他,要他助他行那逆天之法。
清邈道人應下,離開皇宮時,隻給他留了一句話。
“陛下要做一個身負大功德之人,待陛下功德圓滿那日,便是老道助陛下設陣之日。”
清邈道人初時以為,三年五載過後,這年輕的帝王大抵便會放下心中那份執著。
他貴為帝王,想要什麼女子沒有?
在嘗過了那把龍椅以及無上權力帶來的滋味,他可還願意舍下一切?就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連他這青衡教掌門都無法確定的期盼?
大抵是不願意的。
然而他又聽說,元昭帝這些年隻立過一後,這唯一的皇後還是他未登基時便死去的發妻。
清邈道人漸漸明了,元昭帝日以繼夜、近乎自虐般地沉迷於政事,為的不僅是社稷與百姓,還有他的一句“大功德”。
老道士手執蒲扇,衝兩鬢染霜的男人鄭重行了一禮:“老道見過陛下。”
一禮過後,又問:“陛下可是準備好了?”
顧長晉“嗯”了聲。
他的身體已經近乎油儘燈枯了,而他也等不及了。
他想見她。
清邈道人笑了笑,回眸望了青岩觀一眼,道:“陛下請隨老道來,這龍陰山乃蕭家龍脈之所在,山底之下,有一地宮。那裡,正合適。”
顧長晉隨著清邈道人穿過一重重迷蹤陣法,來到一條陰暗逼仄的地道裡。
潮濕、陰冷的風卷起他龍袍的一角。
冥冥中,他總覺得這處地方他來過。
地宮裡繪製著一個古樸玄妙的太極八卦陣,朱砂在明亮的燈影裡紅得刺目。
“陛下請坐。”清邈道人的蒲扇指向太極陣中的陽魚魚眼,“老道這就起陣。”
他說罷便接連往胸膛拍了三下,力道分明不重,卻生生拍出了三口心頭血。
清邈道人登時麵如金紙,人也在一瞬間老去了許多歲。
噴灑在空中的血並未墜落,而是浮在空氣裡,隨著清邈道人的蒲扇,在半空中緩緩畫出了一個符陣。
顧長晉定定望著半空。
也不知過了多久,甬道裡忽然傳來一陣腥冷的風。
顧長晉心念一動,隔著十二道冕旒,朝甬道望去,卻什麼都瞧不見。
隻他隱隱覺得,有人來了。
那人正看著他。
顧長晉抬眸望去,恰就在這時,對麵的陰魚魚眼忽地一亮。
下一瞬,清邈道人舌綻春雷,喝道:“陣起!”
隨著他的話音落,顧長晉身上的龍袍“倏”地亮起了火光,大火從他身上沿著太極八卦陣的朱砂,燒至對麵的陰魚魚眼。
短短幾個呼吸的片刻,陣中紅光漫天,狂風大作,陰陽兩道魚眼仿佛有了吸力一般,緩緩地,一點一點的靠近、融合。
大火熊熊燒著。
劇烈的炙熱與疼痛中,火光漸漸遠去,清邈道人的身影也漸漸失了蹤跡。
顧長晉隻覺耳邊格外的靜。
那是一種朦朧的溫柔與寂寥,就像過往四十年的每一夜。
回憶裡她帶來的溫柔與漫長時光裡
失去她的寂寥,交織著陪他走了四十年。
旁人都道他冷情寡欲,心中唯有社稷江山。
沒有人知曉,這位克己複禮,對自己苛刻到近乎極點的帝皇一直在等著一個虛無縹緲的期盼。
這期盼,是再見她一麵的渴望。
這樣的渴望,從不曾隨著光陰流逝而緩緩退去。
他時常會想起她。
時常想,若那日他早半日到四時苑,那,此時此刻,她該在做什麼?
是倚欄回首,讓那雙盛滿細碎星河的眼緩緩映上他的麵容?
又或是,斜倚炕邊,為他溫上一甌粥?
甚或是,抬起手氣呼呼地揪他的臉頰,怒斥一句:顧允直。
怎樣都好。
隻要她在,怎樣都好。他想。
昨夜,他又夢見她在哭了。
他已經許久不曾夢見她哭。
抬手擦去她眼角淚珠的瞬間,一股鋪天蓋地的寂寥席卷而來。
真想見她啊。
想告訴她,顧允直真的想容昭昭了。
火光裡,他兩鬢的霜白正一點一點剝落,眼角的細紋也在一寸一寸消失。
忽然,男人抬起了頭,望著虛空中的一點。
那裡,無數畫麵湧現。
——是沈娘子回到了上京,將手中的墨玉壇交與他,對他含淚道:“允直,我將昭昭送回來陪你了。”
——是淅瀝瀝的秋雨聲裡,他將她抱入懷裡,對她道:“我們昭昭,不疼了。”
——是晃動的馬車中,他執筆落字:吾妻昭昭。
往事如風雲湧動,又如書扉一頁頁過。
他的身上也漸漸失了力氣,抱著墨玉壇的手指輕輕顫動。
眼前如水逆流的畫麵緩緩慢下。
最後,定格在了一片火紅的燭光裡。
大紅的喜燭靜靜燒著,麵色冷峻的新郎官手執白玉柄,緩緩地、慢慢地挑起了她的喜帕。
明豔的燭光裡,那姑娘著了一身大紅嫁衣,鳳冠霞帔,衝他盈盈一笑。
顧長晉眼眶逐漸染上一層紅鏽。
“救她!”
“顧長晉,救她!”
震耳的聲音衝破漫天大火,在地宮裡久久回響。
一聲過後,顧長晉驀地望向掌心,那裡空空如也,裝著她骨灰的墨玉壇已然不見了蹤影。
她回去了。
四十年的歲月,無她。
隔著千重煙雨,萬重山河,隔著人力有時儘的陰陽。
現如今卻隻差一個睜眼的瞬間,就能再見到她了。
顧長晉含笑閉上了眼。
容昭昭啊,顧允直來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