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生的途中,為了保護則清和弟弟,賀迪一人引開了官軍。等兩人找來幫手去救他的時候,卻發現賀迪早已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他的身上全是被利器剖開的傷口。
麵對著眼前身中數刀的男子,蘭則清努力忍住眼淚,靠著自己略懂的皮毛醫術試圖搶救他。然而,賀迪的傷情實在太重,結局終究無法逆轉。直到此時,蘭則清才開始後悔,為何早先沒有好好地學習藥理醫術,倘若變得和賀迪一樣精通,他就有把握救活他了。
在彌留之際,看著麵前悔得泣不成聲的少年,賀迪用最後的力氣抬起手,抹去他臉龐上的淚水。
“則清……彆難過,好好活……”
說完這句話,他便斷了氣,滿含遺憾地離開了自己深愛的兄弟。
賀迪死了,蘭則清猶如被抽走了主心骨。在他剛走的那幾天,則清從早到晚不是買醉就是昏睡,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晝夜不分。他想著,自己大概活不了多久時日,也要跟著賀迪死去了。
賀迪頭七的那個晚上,蘭則清正靠在窗邊慢慢梳頭。忽然,窗子吱呀吱呀地響了幾聲。他頓時驚惶——難道是賀迪回魂了?
起身前去查看,卻發現那裡沒有什麼所謂的魂靈,隻有一隻小獸趴在床邊。它的樣子很特彆,頭頸和身子長成一塊兒,像是一隻棕紅色的布口袋子,圓鼓鼓的,兩隻小眼睛滴溜轉動,顯得有些傻氣。
蘭則清撩開額前的長發,湊到這小獸的麵前,蹙眉問道:“你是誰?”
小獸眨巴眨巴眼睛,咧開嘴,露出一個憨憨的笑。
“嗷嘎嗷嘎!”
“嗷嘎?嗷嘎是什麼意思?”蘭則清不明所以。他正欲把這看起來傻兮兮的家夥趕出去,卻見小獸的爪子緊緊地扒住他的窗沿,眼巴巴地祈求著:“嗷嗷,嘎啊!”
小獸粗啞地叫了幾聲。趁著蘭則清愣神,它從窗外呼地鑽進了屋子,在裡麵癲狂地亂飛著。蘭則清跟在它後麵追來趕去,終於,這傻獸不再鬨騰,兩眼卻炯炯有神地盯住了他的頭頂。
準確說來,是盯住了他頭頂紮著的發帶。
“嗷嘎嘎!”
猛衝過來,傻獸伸爪,拉住了他頭上的淡藍色發帶。
“不準拿!”這發帶是賀迪留給他的唯一的念想,蘭則清如同被踩到了尾巴的貓咪一般發起了瘋,不讓彆的東西觸碰它。一人一獸混亂地拉扯起來,弄得屋裡一片狼藉。終於,鼓風獸被美人揪住小尾巴,一口氣扔出了窗外。
“砰!”門窗都被閉得死緊。
“嗷嘎嗷嘎!……”
無論小獸如何嚎叫、捶窗子,那人也沒有再露過麵。
然而接下來,第二天,第三天……每晚,這隻小獸都會出現在蘭則清的窗子外,嗷啊嗷啊地大叫。蘭則清依舊不理,這傻獸也沒有放棄,隻是不再出聲打擾他,靜靜地趴在窗外看著他的側顏,一看就是幾個鐘頭。
蘭則清原本打算在窗戶上多糊幾層厚紙,但想想,還是算了。麻煩。
有時候它會帶一些吃的東西,默默地放在窗台上,然後離去。
讓蘭則清吃驚的是,這傻獸好像對他很了解似的,帶來的吃食碰巧都是他最喜歡吃的,雞蛋餅啦,酥油條啦,梅花糕啦,等等,也不知這家夥是從哪裡弄來的——十有八.九是從彆家偷來的。
有一日傻獸又拿了兩個新鮮的蘋果過來。當它放下果子、準備像往常一樣離開,突然,窗子開了,它被一隻手臂撈了進去。
“罷了。”秀美的少年衝它冷冷說,“你以後就歸我管吧。可要乖乖聽我的話,不許再去偷東西了。”
傻獸轉了轉眼珠,出乎意料聽話地點了點頭:“嗷嘎!”
自那之後,這隻傻獸就跟在了蘭則清的身邊,成為了他的寵物(實則是傻蛋麻煩精)。少年從異獸圖鑒上看到,這隻傻獸名叫鼓風獸,擅長呼氣和吹風,通常被餐館裡買來當作吸油煙的工具。
剛巧,他接到黑羽上層派發的任務,準備去落霞鎮開一個據點,便想到了開家食肆以掩人耳目的主意。這樣一來,鼓風獸跟著他也有事情做,老老實實地呆在後廚裡吸油煙,不會成天想著去搶他的發帶了。
他在落霞鎮的美食街上買下一塊舊店麵。裝修裝修,很快就開業了。雇來的幾個夥計和廚子,大多都是他在黑羽的舊部,和他一起來監察鎮子的動向。
賀迪的生辰是十月初四,店名就叫十四食肆。蘭則清本人隱姓埋名,起了個化名叫蘭十四。
到鎮上之後,他一邊經營飯館,一邊努力鑽研醫術,倒騰草藥。雖然現在遠離戰事,也無人可醫,但他心裡總有一股解不開的心結。
當初要是他好好學了醫術,或許賀迪就不會那樣慘死了。他這麼想著。賀迪於他,是念想,更是心魔,他總是會做夢,夢裡賀迪還如往常一樣好好活在他身邊,他們如最親的兄弟般互相照顧著。但這卻是最殘忍的噩夢,因為夢醒之後就什麼也沒有了。
鼓風獸總是來招惹他,總能層出不窮地製造各種麻煩。這傻獸嘴角時常掛著一抹癡傻的邪笑,有時候卻又大哭著要他來安撫哄勸。但這樣也好,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傷痕終是在時光的衝刷下慢慢消磨,隻留下那人溫暖的輪廓,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時過境遷,他也終於悟到了一個道理:生者如斯夫,逝者長已矣。沉浸在過去的傷痛中沒有任何意義,聽從賀迪最後的言語,好好活著,才對得起他的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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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結識了新的朋友,阿進,樂家父子,袁老板,祁硯,冬墨,美食街上的各個街坊鄰居。大家都很熱情和善,他也過得越來越開朗了。
再後來,他遇到了蘇瑞清。
這個男子是朱國衙門的人,他出身於朱國的名門世家,祖上是赫赫有名的文臣。他長得英挺俊朗,一表人才,而且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總是穿一身工整的官服,儀容打理得一絲不苟。
蘭則清與他相識,起初隻是場麵之交,順帶借機打探一些官府的情報,對於對方的好意往往隻是裝傻充愣,或顧左右而言他。但後來,這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眼裡的深情令他再也無法回避。
對於蘇瑞清含蓄的愛意,他有點動搖,但又覺得對不住——是對不住黑羽的立場,還是對不住賀迪?
不知道。
有一回蘇瑞清來食肆吃飯,留他在包廂裡說了一會兒話。深聊之後才發現,這個男子談吐得體,才識不凡,言語舉止間不經意流露出溫情的關懷,輕輕地撩動他的心弦。
但回去之後,蘭則清發覺鼓風獸把整個身體埋在酒壇子裡,肚子喝得比壇子還粗,卡在裡頭差點拔不出來。酩酊大醉,意識全無,奄奄一息,瀕臨死亡。
他嚇壞了,把壇子砸開,把鼓風獸拖了出來,又狠狠地打了一頓。
鼓風獸醒酒之後什麼也沒有說,隻是眼神落寞地看著他,之後便恢複如常,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但它失落的樣子深深地印在他的眼裡。自那之後,蘭則清變得拘束起來,刻意回避著和蘇瑞清的往來。
他有時候會想起賀迪,賀迪是親切的平民哥哥,而蘇瑞清則是典型的名門貴公子,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賀迪於他更像是超出血緣的最親的兄弟,他們相互依賴、扶持著一起長大。但蘇瑞清,卻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讓他心動過的男子。
因著這層負疚的枷鎖,機緣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過,他和蘇瑞清斷斷續續有些來往,但也僅僅止步於點頭之交。明明心生好感,卻自虐般地刻意抑製了下去,將愛慕深深地埋在心底。
大戰來臨前夕,蘇瑞清來找他道了彆。這位大人被調去了舊都赤城,沒過多久赤城就被魔兵屠城了。
他以為他們之間就此結束了。但不曾想,他竟然在郡南的城牆下再次看到了蘇瑞清的身影。
他跪在城門口,幫舊朝的官民們求情。身後是逐漸追趕上來的魔國大軍。
一去經年,恍若隔世。
還不等他感恩命運讓他們重逢,炮火落下,蘇瑞清連同其愛犬被炸飛了出去。
滿眼的鮮血令他恐慌,腥紅的視野逐漸重疊,他頭暈目眩,仿佛看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幕慘劇:賀迪倒在血泊中,渾身刀口,鮮血淋漓,奄奄一息……
在那一刻,他再度喪失了救人的能力。又一個、又一次在自己的麵前倒下,五年前的記憶相互交疊,他呼吸急促,胸口銳痛,仿佛看到又一個生命從自己的指縫間流逝,毫不停歇地匆匆遠去。
好在他的兩個友人拚命地鼓勵,鼓風獸也拚命地拉扯他的長發,疼痛終於點醒了他:這一次,如果也放棄,就真的沒有可能了。
這一次,他總要把一個人留在他的身邊。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