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桓成帝本紀》成書的那個時代,當朝史官最難以記述清楚,也是最無法繞開的一件事,當屬桓成帝二十歲那年,離開叔叔李淮衣的庇護,帶隊前往幽涿山,卻又孤身出山,僅憑一馬一弓,便奇跡般地清剿了盤踞此地十餘載的山匪,封功賞將。
按理說,能有這般功績,無論是多謙虛的帝王,都會對外大加誇耀;更不必提於軍營中度過二十歲誕辰的李玄晏,三個月來遠在鎮北關,彼時秋狩的榮光日漸黯淡;幽涿山剿匪一事,正是他由小士受天子封賞,為日後逐漸掌控鎮北守衛軍大權、射殺宿州敵將賀子衿等事作出重要鋪墊的人生轉折點,帝王卻一生對此絕口不提,令人疑竇叢生。
無論人們再怎麼弄不清剿匪的始末,一人一馬走出幽涿山,七日後親自將匪旗進獻給堂上天子的,正是四皇子李玄晏。
隻有李玄晏。
據那年在朝的臣子回憶,四皇子回宮的那個清晨,冬雪終於化儘。皇城與涿下的距離,就算是最好的剡都馬輪番換任,也要奔忙四日。和往年一樣,還是從宿州一路南下的“擺條風”更快,呼啦啦刮過了整個二月。那個時候,無論是皇城的平頭百姓,還是錦冠華服的貴族,人家後院,隨處可見的海棠都發出了新葉,枝條上趴著深紅的小花;苞蕾在風中搖曳,爾後猛然一掙,顫巍巍地,抖開了剡都的滿城春意。
有人勒馬而停,桐木長弓掃過簷下的一樹海棠。
那個清晨,從誨居外的街巷很安靜。一大早,先是那個名為心蓮的侍女,握著和身形不相符的大掃帚,走出來掃了掃朱漆斑駁的府門前,半身浸在汙水中的臟雪堆,口中念誦著祈福的話語。
府內接著露出一張下巴削尖的臉孔,眉宇間凝聚著無言的憂鬱,蒼白得可怕。
從誨居的女主人,短暫地出現了一瞬。隻是短促地喚了一聲心蓮,身影就消失在了閉合的府門後。
李玄晏倚在府門對麵的牆後,等了半晌都沒有等到府門再度開啟。他無聲地搖了搖頭,轉身走上了進宮麵聖的大道。
隻有一條鋪著白玉的步道,明晃晃地穿過金碧輝煌的殿宇,直直通往高階之上的龍椅。
白衣勝雪,提著一隻樣式簡單的木匣,身形切開殿門外明明暗暗的光影,倒映在每個人眼裡。
滿堂森嚴,兩側文武並列,無不垂著頭,噤聲靜候。
李玄晏默然,緩步走入大殿,袍角在扯過的風中起落。
腳步聲響的間隙,丹鳳眸裡一片淡然。眾人眼中那道頎長的白色身形,卻驀地鋒銳如刀,淩厲肅殺。
旋即有宮人快步迎上前,從年輕人手中接過木匣,高高捧過頭頂,顫著手,在天子的眼皮下揭開。
高階上的人烏發混白,垂首而視,即刻拊掌,朗聲大笑:
“好!好!好!”
一連三聲讚好,高階之下,有人的目光驟然收緊。
“明夜為我兒玄晏,舉辦慶功宴!”
未來的帝王抬起頭,與垂暮的君主視線交錯。僅此一瞬,年輕人恭敬地俯下身去,高喊:
“兒臣誓死相隨大剡,萬歲萬歲萬萬歲!”
枝頭墜落一片深紅的海棠,打著旋兒,覆在乳燕琥珀色的喙尖。
冬雪化儘,擺條風也終於刮停。皇城的春天,畢竟是到了。
沒有人知道,李玄晏是如何獨自凱旋的。流傳於世的《桓成帝本紀》,從來不得已,隻有將此事以“慶功宴”一筆,潦草帶過,重點描繪了桓成帝如何在次日傍晚的皇室慶功宴上矯健地投壺,一舉拔得頭籌;就連被譽為最詳儘史料的《起居注》,對帝王絕口不提的此事,也沒留下半點被桓成帝親口認證的有用信息。
二者甚至不如皇城某家小酒肆的說書人,描繪得有聲有色、儘職儘責。
都說酒香不怕巷子深,皇城裡這處犄角旮旯,酒香不見得能繞出九曲十八彎的老街坊,卻有人口口相傳呢:“就那家,說書人講得,那叫一個美!像他親眼見過似的!”販夫走卒之流、引車買漿之流、遊手好閒之流,循著眾人聲聲的活招牌就擠進了老巷子,架勢像是生生要把酒肆裡常來關照的近鄰食客擠走。可不,大家才湧到酒肆門口,尚未傍近,就聽見裡頭驚堂木一拍,紫檀桌脆生生地響,很是激蕩:
“話說白衣少俠路遇山匪,這會被救出,這九死一生的關頭終於過去。從天而降的年輕人一推白衣少俠,大笑道——”
新來的七嘴八舌地議論:“你不是在說皇帝麼,怎麼不直接說?”
說書人皺起兩道長眉,長得有點女氣的白臉彆過去一下,不滿著聽眾打斷了自己的表演,又想著自己就靠聽眾吃飯,隻得略微壓下臉上的不滿之色,生硬地行了個禮:“這位爺,咱們走街的,怎麼敢編排皇上呢!”
其他一臉期待的聽眾不樂意了,立刻有人推了一把剛剛開口的:“你好好聽著就完事了,讓人家說麼!”
隨即又湊近打斷說書人的聽眾,故作神秘地壓低了聲音:“就沒人像這傻書生一樣,一天說好幾個時辰還不停下來,不等著你打賞他的。這你不讓人家說完,是他傻還是你傻呀?!”
台上的說書人安靜了兩秒,沉入了一下心中的角色,重新一拍驚堂木:“那年輕人大笑道:‘小兄弟,你劫數已過,就此回宮去吧!’”又向台下聽眾擠眉弄眼,啞著嗓子接上,“‘隻是,倘若你說自己見過我,這皇帝佬兒,必定饒不了你!哈哈哈哈!’”
酒肆裡回蕩著脆響,說書人啪地一合折扇,剛想繼續說,餘光瞟到台下,突然硬生生地收住了步子。
還沒等台下聽眾反應過來,他卻一拎驚堂木,轉過身走了。
這就是結局麼?這是什麼結局?
台底下的聽眾回過神,馬上吵嚷起來。人聲鼎沸時,一個清瘦的身影從聽眾的邊角處站起,飄然而去。
這是什麼結局?誰真正聽完過皇城裡,這段沒有結尾的故事?
這段被各方揭過的秘辛,史稱:雪芽之亂。
有人闖入動亂的中心,攪亂了命運纏繞絲線的軌跡。
山匪從四下湧出,陰影中的臉孔一張張暴露出來,窮凶極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