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吳敞來了。
他的目光落到蘇晉身上,將浮塵往左手腕一搭,喜極的語氣更添三?分恭敬:“喲,蘇大人也在?。”
內侍中稍有品級的一向管監察禦史稱作禦史,隻有四?品以上才?稱作大人。
錢三?兒一雙笑眼如新月:“聽吳公公的意思?,是我都察院有喜事了?”
吳敞笑道:“八成是了,左右不是壞事,雜家先給蘇大人道賀,給柳大人與都察院道賀。”說著看向蘇晉,彎身作了個恭請之姿道:“蘇大人,皇上招您去奉天殿見駕,這便有請罷。”
蘇晉點了一下頭,再跟柳朝明三?人一揖彆過,隨吳敞去了。
得到奉天殿,除了景元帝高坐於龍椅之上,右下首還立著大理寺卿張石山,吏部尚書曾友諒,以及中書舍人舒桓。
蘇晉大拜而下,跪地俯首:“微臣都察院監察禦史蘇晉,參見陛下。”
然而景元帝卻沒有應聲。
奉天殿一時寂寂,蘇晉隻得以麵貼地跪著,一動不能動。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上頭才?有聲音悠悠傳來:“蘇卿去蘇州府辦“禦寶文書作假”案,好像上過一封奏疏為蘇州知府知事求情?”
蘇晉心下凝然:“回陛下,是。”
景元帝一邊提筆圈畫票擬,一邊道:“你的奏疏路上耽擱了,遞到朕的皇案,人已死了。”他一頓,“但朕記得,你的奏疏上仿佛提了一句‘罪證所指,造事者乃吳姓人極其同黨,蘇州知府知事懾於其威,不敢妄言,實屬牽連’,還請朕從輕責罰?”
他說著,擱下筆,語氣仍是慢悠悠的:“蘇卿這句‘懾於其威’,懾的是甚麼威?”
錦衣衛聽命於聖上,那吳姓人士假作錦衣衛千戶,那他狐假虎威的背後,不正是當?今聖上?
蘇晉記得,當?時她查出“禦寶文書作假”一案,曾上過兩封奏疏,第一封便已說明實情,涉事者隻有吳姓人士極其同黨,蘇州一乾大小官員被蒙蔽其中。
沒想到宮中的旨意下來,仍是要?將蘇州知府知事一並梟首示眾,她內疚不已,這才?上了第二封奏疏為其請命,然而石沉大海。
半個月後,她忽然
接到柳朝明的來信,語氣嚴苛至極,斥她有擾聖聽,罪當?論死。
蘇晉出巡年?餘,柳朝明隻給她去過兩回信,第一封是她在?湖廣道,為取布政使貪墨罪證,以身犯險後,發信來問傷,斥她魯莽行事,語氣尚算溫和。
然而這第二封,字裡行間全是責難。末了,還提了一段——
不會退而求其次者,死;不會忍常人所不能忍者,死;不會三?思?而後行者,死。
道之不行也,知者過之,愚者不及。(注1)
蘇晉將這兩句話放在?心中咂摸了一遍,這才?拜道:“回陛下,是微臣魯莽了,微臣不解聖意,不明聖心,後來見勘合施行順利,各地官員一改往日?風氣,才?知陛下處決蘇州知府知事,是為天下官員做表率,他二人——”蘇晉臉貼著地,將目色中一絲傷色強忍下去,平靜道,“死得其所。陛下目光之遠,下官猶不及也。”
景元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道:“行了,起來回話罷。”
遂又問了一些年?來案情之事,以及湖廣河道修築工程,蘇晉一一道來,無處不妥。
待蘇晉離開奉天殿,景元帝才?道:“張卿,朕聽聞蘇晉當?年?中進士,跟著你在?翰林修過一陣書,算你半個學生,你怎麼看?”
張石山合手一拜:“回陛下,此子?比起往日?,持重?沉穩,光華內斂又不失慧氣,堪稱大才?已成。”說著,又道,“竟不禁讓臣想起入仕時的柳大人。”
景元帝看他一眼,搖了搖頭:“柳昀不一樣,他是柳家長大的,柳家怎麼教子?的?存天理,滅人欲,自小將人打磨平滑。若是資質平凡的,一輩子?也就這麼過去了。偶有那麼一個天縱奇才?,鋒芒太盛卻不能往外長,怎麼辦?隻能往心裡頭長,麵上好好的,像塊水中溫玉,倘一剝開,心裡頭全長著倒刺。”
中書舍人舒桓道:“那依皇上看,柳昀是平凡的,還是不平凡的?”
景元帝冷笑一聲:“你說呢?”繼而將話頭一轉:“這個蘇時雨,一身傲骨,當?初朕就在?想,他若肯收斂鋒芒,磨心磨情,前途必然可觀。而今大才?初成,舒卿,你這就擬旨,擢他為正四?品僉都禦史
罷。”
舒桓應是,當?即退到一旁的桌案上擬寫。
曾友諒道:“皇上,這蘇晉自從八品知事提為七品禦史,才?不到兩年?,眼下又連升三?級,恐怕不大合適罷?再者說,這禦史的品級,本就不同於旁的大員。”
此言不假,禦史掌監察之職,七品可彈劾府一級官員,而這四?品僉都禦史已可彈劾各部堂官。(注2)
誰知景元帝聽了這話,自案頭拿起一本奏疏,“哼”著笑了一聲:“你還有臉提這話,五年?前發生過甚麼,當?朕不知道?”
曾友諒嚇得跪在?地上:“回皇上,若皇上責問的是蘇禦史當?年?被貶一事,臣彼時在?病中,被蒙在?鼓裡,後來得知此事也是痛惜不已。”
景元帝又將奏折翻了一頁,忽又不以為然道:“不過,曾卿說得也有理。”
舒桓聽了這話,拿著擬好的聖旨問:“陛下,那這旨意是宣還是不宣?”
景元帝自他案頭掃了一眼:“吳敞,拿去都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