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秦王稷在位五十餘年, 身體一直強健硬朗。
可再怎麼硬朗,他已然是名七十餘歲的老者,短時間內病倒兩次,讓整個鹹陽進入了一種相當微妙的氛圍。
期間身為嫡孫的嬴子楚一直忙裡忙外, 日夜伺候, 甚至是小嬴政也是抽出大部分的課餘時間去陪同秦王。
至於趙維楨……
她覺得得抓緊了。
這段日子, 除卻上課,她就是工坊去找秦央商量修改圖紙的事情。
如今仔細算來,如果曆史軌跡不發生變化, 秦王稷還有一年多不到兩年的壽命。不論如何趙維楨也得在這之前拿出點像話的東西,好兌現與老秦王不曾言明的諾言。
水力機械的設計圖紙, 就著趙維楨畫出的圖示模樣,修改了好幾版, 實驗品也造了好幾台, 終於有了實質性的進展。
諸多經驗豐富的老工匠, 聯合起來花了一周的時間,打造好嶄新的水車, 以及聯動水車的水磑裝置。
龐然的水車剛剛下水,在先秦時代, 看起來頗為壯觀。
墨家钜子秦央, 懷著激動的心情走出工坊,在眾目睽睽之下, 拉動轉軸。
而後,偌大無比的“車輪”,就隨著前進湍流的方向, 緩緩轉動起來。
“哎, 動了, 動了!”
“這才第幾份圖紙,就能行,孟隗夫人和钜子當真天才!”
“快去重新檢查一下,石磑動否?”
一時間,工匠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趙維楨立刻扭頭看向工坊之內的水磑。
底座與水車相連的裝置,隨著水車緩緩轉動,沉重的石磑不用人推、不用牛拉,當著工匠們的麵,自行徐徐轉動。
那一刻,整個工坊裡響起最純粹的喜悅笑聲。
趙維楨目睹著這一切,心中既激動,又是長舒口氣。
終於成了!
涉及到機械方麵的知識,趙維楨可以說一竅不通。她提供了思路,其他部分則是墨家子弟與工匠們一筆一劃計算、零件換零件實驗出來的結果。
這才花了多少時間啊,水車就已經能投入使用了!
“孟隗夫人,恭喜!”
“成了,成了!孟隗夫人果然大才。”
“這樣的物事,得省下多少力氣,孟隗夫人真是為民著想!”
見水磑能動,墨家子弟和工匠們紛紛找趙維楨來祝賀。
不行,你要穩重!
趙維楨真的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克製住驕傲的心情。
人不能飄,這隻是借後世發明罷了,東西不是她造的,數也不是她算的,是大家的功勞。
“工坊殫精竭慮,該是我感謝工坊才對。”趙維楨笑道:“而且諸位明白,水磑成功,也不過是個開始罷了。”
水磑能動,就證明齒輪能用。
那麼接下來,用以代替人力拉動冶鐵風箱的水排,和能夠舂米碎石的水碓,也可以安排上了!
想想趙維楨就樂得合不攏嘴。
“這個容易。”
钜子秦央欣然道:“道理相通,隻要計算好齒輪的數值就好。”
趙維楨:“勞煩钜子。”
秦央:“請夫人先行——咦。”
他話說一半,視線越過趙維楨,看向身後。
趙維楨隨著秦央的目光轉頭,隻見不知何時,嬴政來了。
快要七歲的男孩,默不作聲地站在工坊門口聆聽著一切。見趙維楨和秦央看向他,也不慌張,隻是穩重地點頭行禮。
“政公子來了!”
趙維楨訝然道:“公子來了,怎也不出聲?”
嬴政:“不想打擾工匠鑽研。”
說完他稚嫩的麵孔中,浮現出幾分淡淡笑意。
“恭喜夫人、钜子。”男孩道:“鑽研有成,是喜事。”
“哦?”
趙維楨眉梢一挑,頗感興趣道:“政公子為何要恭喜我?”
明麵上是問道喜的緣由,可是嬴政知道,趙維楨的問題要更深一層。
從邯鄲到鹹陽,趙維楨對嬴政的教育方式一直是碰到什麼說什麼,想起什麼考什麼,嬴政早就習慣了。
為何道喜?自然是因為鑽研出的物事有用處,維楨夫人想問的是有什麼用處。
他稍微思忖,而後回應:“借用水力,可大大的省下人力與物力,農人可借用此等工具處理麥子、水稻。如此,既能騰出人手去做其他的事情,也能在加工糧草方麵節約時間。”
而且……
嬴政隱隱覺得,維楨夫人這一係列的圖紙,好像還能連起來。
“改善農具,能擴大耕種麵積,種出更多的糧食。”嬴政斟酌道:“更多的糧食,就需要更快的加工方式,所以要改善石磑等工具。糧食能養活更多的人,就能有餘力去打造兵器、飼養馬匹,亦可增加更多的騎兵。這……是否就是維楨夫人之前提及過的生產力?”
趙維楨聞言,本就喜氣洋洋的笑臉又是燦爛上幾分。
在舉一反三方麵,小嬴政一向可以的!
她俯下()身,還是沒忍住,輕輕捏了捏小嬴政臉蛋。
“政公子總是這麼聰明!”趙維楨毫不吝嗇地誇讚。再這樣下去,她都覺得自己教不了小嬴政啦。
嬴政輕輕抿了抿嘴角,權當是展現了被稱讚後的喜悅。
“這水磑,何時能投入使用?”他好奇問。
“還得再試試,確認穩妥了才行。”趙維楨回道:“否則出了問題,即使不傷害到農人,也是浪費資源。這種事情,政公子,可千萬不能著急。”
嬴政卻道:“可是,太爺爺也急。”
趙維楨身形一頓。
看向趙維楨陡然複雜起來的表情,嬴政不禁回想起鹹陽宮內的場景。
昨日他一到,病榻上的秦王稷就非要起身,侍人們接連勸阻,秦王不僅不聽,還要責罵侍人不懂事。
嬴政也擔心太爺爺的身體,可在觸及到老秦王堅決的目光時,他還是把心中的關心與勸誡咽了下去。
“來,政兒。”
老人雖在病重,可步伐依然堅定。他走下床榻,對著嬴政招了招手:“跟寡人過來。”
於是嬴政就隨著秦王走出了寢殿。
鹹陽宮恢弘莊嚴,侍人、宦官再多,也填不滿室內的空空蕩蕩。殿外的走道寬敞明亮,秦王稷的背影卓然挺拔,可是嬴政跟在後麵,卻莫名品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孤寂。
為王者,都要與這般孤寂相伴麼?嬴政不禁心想。
年邁的秦王帶他來到了偏殿的議事廳。
在那裡,掛著一副巨大無比的山河地圖。
秦王牽起嬴政的手,親自領著他上前,在那一人高的山河圖前站定。那地圖與秦王一般高,讓嬴政不得不仰起頭來才能看清其中內容。
國都鹹陽、邯鄲,在嬴政眼裡又大又吵,而在地圖上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圓點。天下、中原,全部凝聚在這麼一張圖上,好似唾手可得。
而秦王,看向這地圖時,清明的眼中渲染著癡迷與真誠。
嬴政有些驚訝:這是阿父看阿母時才會有的目光。
好似這江山,是秦王愛得最深的活人一般。他一揮手,指尖所及之處,便是那六國的版圖。
“若要打下這天下——”
秦王篤定道:“先打趙韓、魏國便孤立無援;拿下魏國之後,三晉歸秦,咱們的土地便與楚國接壤。那是塊硬骨頭,卻也不難對付,待到將楚國收入囊中,餘下的燕齊,本就弱小,不足為懼。”
老人須發皆白,可出口的語氣卻如少年般意氣風發:“如今我秦的國力、兵力,強於六國。糧草增產,士卒強悍,用不了多少時間。寡人要是能再活十年,不,五年,就能讓這天下儘歸於秦!”
一番慷慨,說得秦王自己朗笑出聲。
嬴政也不禁揚起笑容。
“太爺爺身體一直很好。”他說:“待病愈之後,你定能統一六國。”
然而小嬴政認真的話語,卻又是話來秦王一陣大笑。
山河圖下,秦王緩緩搖了搖頭。
“寡人的身體,寡人自己心中有數。”話至最後,秦王雖不畏懼,但言語之中飽含遺憾之意:“就交給柱兒與你阿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