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抿緊嘴角。
秦王稷扭頭,看向男孩稍稍緊繃起來的神情,並為勸解。
“政兒,你記住。”
他語重心長道:“為王者,從來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這些話,也許秦王早就想說與他人聽。
隻是身為國君,他無法說給臣子,亦無法與子嗣坦誠。
唯獨嬴政,在當今秦王眼中既是秦國血脈,又與他相隔三代,與王位遙遙無期,反倒是沒有任何利益牽扯。
“霸道,可擴展版圖,卻守不住這萬裡江山。”
秦王再次看向麵前的地圖:“王道,則是為了製衡朝臣、公卿。左手用兵,右手掌法,你的每一隻手、每一隻腳,都得想法子武裝起來,不能露出任何軟弱與破綻。”
最終,秦王的手落在那地圖之上。
寫滿皺紋、蒼老的手掌,劃過六國的疆域。
“打江山容易,延續可難啊。”
他笑著,雖為抱憾,卻也狡黠:“不過這些,就讓你們去操心吧。”
當時嬴政並沒有說話。
年僅六歲的男孩,隻是把這些他似懂非懂的話語,悉數記在了心底。
小嬴政還理解不了秦王稷為何要說這些,也不明白後麵說為王的事情究竟有什麼意義。但他能聽出太爺爺語氣之中,對自己無法親自統一六國而產生的深深遺憾與焦急。
所以嬴政想著,現在縱然不可出兵打仗,但太爺爺肯定想看到維楨夫人早一日拿出新的鑽研。
他這才騰出時間,專門跑到工坊打擾維楨夫人。
“我不明白。”
嬴政還對秦王的話有些困惑:“太爺爺說,為王者,王道亦很重要,可維楨夫人說過,孟子曰王道,指的是仁義治天下。在這亂世,仁義有何價值?”
趙維楨可不知道秦王的原話是什麼。
她沉思片刻,發問:“你偷偷告訴我,王上具體怎麼說的?”
嬴政的記性向來很好,他不假思索出言:“王道是為了製衡公卿大臣。”
趙維楨心中一驚。
這……
這話可不該說給她聽!
她心虛地環繞四周:幸好小嬴政一過來,其他工匠與墨家子弟自覺避開,給了他們二人單獨交談的機會。
不過,說了就說了,趙維楨也做不到忍著不與嬴政解惑。
而且——
能說出這話,趙維楨不禁佩服起秦王來。
都說秦始皇開創了中央集()權的封建王朝,可在他的前麵,秦昭襄王嬴稷,已經說出了類似的話語。
“這可並不是儒門的王道。”
趙維楨出言解釋:“而是集()權之道。”
嬴政歪頭:“集()權之道?”
在先秦時期能道出這樣的思想,秦王稷也算是頗有遠見。
可惜的是人的壽命有限,不然也許真的不用等到小嬴政長大,秦昭襄王就能一統六國,早早開啟秦朝的時代。
隻是現在——
“所謂製衡公卿大臣,可放在秦廷來看。”趙維楨解釋:“政公子可知長平之戰後,武安君白起坑殺四十萬趙俘之事?”
“記得。”嬴政回答:“白起血債累累,所以秦王不得不殺之。”
“不僅因為他血債累累。”
趙維楨說:“還因為他軍功煊赫,朝中武將,多為他所提拔。你是給國君打仗,但國君的臣子都是你的人,你叫國君怎麼想?”
嬴政微微瞪大眼。
“夫人的意思是,”他驚訝道:“秦王早就想殺他?”
這趙維楨就不知道了。
反正她知道,白起之死儘管對後世之人留下許多遺憾,可在當時,卻是內外諸多元素造成的。
至少,秦王稷不想看到一名手持兵力的人功高震主。
“再者,昔日秦廷,宣太後與穰侯把持朝政,”趙維楨又道,“楚係氏族勢力龐大,整個朝堂上都是他們的人,如此下去,這國究竟是姓羋,還是姓嬴?所以秦王得勢後,便把四貴驅逐出秦國,這秦廷才是國君自己說了算。”
說完趙維楨總結道:“平衡臣子、貴族的力量,始終要蓋過他們一頭,操縱、利用他們,這才是王上口中‘王道’的意思。其意在集中權力,而非以仁義治理天下。所以我才說,非為儒門的王道,而在於集中權力於國君一人。”
“意思就是說,”嬴政邊思考邊說,“不管是什麼方針策略,都是為了穩固國君的位置。”
“沒錯!王道也好,霸道也行,目的不都在於讓國君的存在更令人信服麼?”趙維楨說:“我還是覺得,什麼諸子百家,什麼治國方法,有用就行。隻要能讓國君處在說一不二的位置,能集中權力於國君,就是有用。”
聽到這裡,嬴政才大概明白了一些。
他再深思下去,竟覺得秦王那一番王道、霸道,以及兵法的話語,和之前維楨夫人說的儒為心,法為骨有著彆樣的相同之處。
隻是小嬴政今年才六歲,他再聰明,學識和閱曆也限製住了認知。
明白有關聯,但想不通如何去做。
在趙維楨看來,小嬴政眉頭緊鎖、眼神凝重,低著頭、背著手,一副苦苦思索的樣子,卻是好半天都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哎呀,果然還是小孩子做出一本正經的模樣最可愛。
“想不通咱們就不想了。”趙維楨見小嬴政大有鑽牛角尖的意思,哭笑不得地出言勸阻:“這麼大的事情,秦王想了一輩子也沒想明白,政公子又急於何時?”
語畢她牽起小嬴政的手。
“政公子咱們走。”她笑道:“回去同工匠們拿幾壇好酒,慶祝一番才是正事。”
“嗯。”
嬴政認同地點頭:“有了成果,理應嘉獎。”
趙維楨忍俊不禁:“公子真是越來越有王室風範了!”
二人一麵絮叨有的沒的,一麵坐上馬車趕回呂府。
隻是趙維楨剛剛跨過門檻,還沒來得及吩咐下人去搬酒,就聽到陣陣嚎哭之聲從父親的院子裡傳來。
她麵上一緊,囑咐好魏興照顧嬴政,拎著衣角直奔趙梁的彆苑。
進院子後,隻見趙梁靠在院外樹下,明明人至中年,卻手持帛書,大哭出聲,像個孩童般失禮。
“阿父!”
趙維楨驚慌失色:“這是怎得了?”
趙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見女兒到來,更是難過。他對著趙維楨伸出手,待到握住女兒掌心,心底才稍微好受一些。
“維楨。”趙梁哽咽道:“平原君,平原君他——”
趙維楨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平原君沒了!”趙梁哭道。
…………
……
同一時間,鹹陽宮。
“平原君死了?”
饒是秦王仍在病榻上,聽到這個消息,仍然是驚得從床上掙紮起身。
十幾年來,秦、趙之間戰事不斷,平原君可謂是趙國抗秦的大功臣之一。尤其是幾年前的邯鄲之戰,若非平原君死不放棄,派人在各國之間遊走奔波,怕是如今的邯鄲已經畫進了秦國的版圖中。
如此勁敵,對峙多年,竟然就這麼說沒就沒了。
一時間,秦王長舒口氣,也是不禁為之悲戚。
昔日棘手的敵人,一個一個都走在了前頭。也許這便是上天讓他退場的意思吧?
坐在這王位上五十多年的秦王嬴稷,因勁敵之死,人生中頭一回感受到了自己的蒼老。
他低頭看向手中的竹簡。
竹簡乃太子上書,一則陳述孟隗夫人聯合墨家钜子,改進了舊式水車,叫諸多農具、工具,可用水力驅動。二則是為孟隗夫人陳情,請國君給予能夠匹配功績的封賞。
秦王說要她給幾個台階,她果然給了。
不止是圖紙,更是請太子率先出言,打破了秦廷默不作聲、不敢出頭的局麵。
病榻上的國君,一聲歎息。
“上朝吧。”他對侍人開口:“合該給孟隗一個公道。”
這也是他能為太子,為秦國做的最後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