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趙維楨是真的流下冷汗:“……王上也太抬舉孟隗了!”
不過,這麼一說,她也暗地鬆了口氣。
誰能商鞅比啊?秦王也明白很難再出一個商鞅,如此說,也僅是表達國君的期盼而已。
“都說了孟隗沒什麼新東西。”
趙維楨嘀咕:“非得要臣說。下次孟隗就叫掌櫃看好門前人往,王上再來,我就躲出去。”
說到這裡,便又是恢複到日常玩笑般的語氣。
君臣對話,回到了祖孫調侃模式。
秦王樂得往後一仰:“好啊,那你日後上朝也彆插嘴,寡人看你這心直口快的小婦人忍不忍得住。”
調侃之餘,老人也能分辨得出孟隗有些壓力。
他也不忘稱讚道:“雖無良策,卻也是看到問題。秦廷臣工數不勝數,哪個敢如此同寡人直說秦律需修補?當年商君變法,據說一個兩個反對聲要掀翻屋頂,如今到好,各個隻圖眼前私利,若是再改,於他們來說沒好處,便想著維持現狀,沒點眼光。”
趙維楨一番話,多少還是說進秦王心坎裡的。
作為國君,他不在乎臣工大膽,怕的就是他們扣扣索索,想著賺自己的就成,不願意說出有用的話語。
一眾群臣沒人說,卻讓一名女子說完了。
秦王一想,覺得嘲諷,又有些感慨。
幸好孟隗最終來秦,而非留在邯鄲。秦王念及幾年前的事情,又不由得感歎:“當年子楚為秦質趙,要是寡人事先得知,肯定也要安排一番。”
趙維楨有些茫然:“王上是指?”
秦王:“安排安排,子楚也是有機會娶你的。”
趙維楨:“……”
合適嗎這!
從廉頗將軍到平原君,如今再添上一個大魔王,各個都打她婚事的主意。雖然趙維楨明白在當下婚姻是除卻血脈之外最穩固的聯盟,但一個兩個都這麼想,搞得趙維楨哭笑不得。
“可是孟隗挺滿意現在的婚事。”
趙維楨笑道:“絕非置喙子楚公子,隻是若非呂不韋,孟隗恐怕無法坐在王上對麵,與王上交談。”
因為呂不韋是個徹頭徹尾的商人,所以他不在乎世俗看法,也從不會輕視任何人。
換成其他任何人,趙維楨都不覺得對方會因“她想為官”而四處奔波走動。
“哦?”
老頑童秦王,立刻換上了聽八卦的姿態:“都說孟隗彪悍,總是欺負不韋先生。如此看來,原來是打情罵俏、調風弄月,怪不得不韋先生聽之任之,還享受得很呢。”
趙維楨:等會。
呂不韋怎麼就享受了,趙維楨又沒真欺負他,而且他又沒有受虐傾向!
但要說趙維楨自己的看法——
嫌棄歸嫌棄,趙維楨還是挺欣賞呂不韋的。
後世看來,這人就是一投機分子。要說治國,根據曆史記載,他也沒做太多有意義的事情。甚至是《史記》中寫起他和趙姬攪亂秦國後宮那叫一個不客氣,換做她是太史公,寫這種八卦肯定文思泉湧下筆如神。
但呂不韋的政治眼光很好。
會站隊、手腕靈活,腦子靈光。
如今穿越過來,至少能確認呂不韋和趙姬沒那一腿。而且他有眼色,情商高,雖然趙維楨看不慣他假模假樣,但她也不能否認,這對於呂不韋來說,是最有用的偽裝。
“孟隗覺得……”
趙維楨側了側頭:“男女之間,情愛不過一時。嫁娶婚姻,還有諸多其他因素,呂不韋他尊重我,這就比——”
“免了。”
秦王卻是直接打斷了趙維楨,調侃道:“孟隗這話,給寡人說有什麼用?你若有真情,還是去給不韋先生說。”
趙維楨:“……”
秦王說完,還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
“唉!”他故意道:“當國君的,不止得管家管國,還得管公卿的家裡事,可難死寡人咯!”
趙維楨:“…………”
噎死她算了!
見趙維楨欲言又止、氣呼呼的反應,秦王大笑不止。
他揮了揮手,老侍人立刻上前,扶著秦王慢慢起身。
“不揶揄孟隗了。”秦王說:“寡人今日吃也吃好了,問也問好了,還是彆在這裡招惹人閒。政兒,拉上你弟,咱們走。”
趙維楨趕忙起身:“王上稍等,我去吩咐人去準備魚和酸菜呀!”
秦王忍俊不禁:“宮裡是缺魚還是缺菜?真當寡人稀罕你那幾口飯食不成!”
…………
……
旬日之後,一個夜晚。
趙維楨剛剛準備拆開發髻,呂不韋就直接跨進了房屋門檻:“維楨可睡下了?”
她的手一停,頓覺不妙:平日呂不韋拿腔拿調,絕對不會直接進門。
這大晚上的,肯定沒好事。
她起身:“可是……”
呂不韋的語氣還算鎮定,但眼神卻是有些倉皇:“宮中傳來了消息。”
趙維楨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這麼快?
那天秦王來食肆,看他胃口不錯、精神不錯,分明已經好轉了呀。
她知道差不多到日子了,也知道老人確實老了,可當時見秦王稷仍然野心勃勃、風趣調侃,趙維楨就不免多了一份希望:也許他就能活久一些,也許能活過曆史記載的時間。
可是沒有。
該來的還是來了。
雖則趙維楨隻與秦王嬴稷見過寥寥幾麵,但他認可她,也給了她一個虛位得以入朝,算是有知遇之恩。
不能說有感情,但趙維楨絕對尊重他。
原來那日竟然是回光返照,亦是與這位著名國君的最後一麵。
一時間,莫大的悲哀伴隨著震驚席卷而來。
“維楨毋須悲傷。”呂不韋見她臉色變化,出言寬慰:“據說秦王是睡夢中走的。”
倒也不是悲傷……更多的是感慨。
她能提高秦國生產力,能讓小嬴政提前回秦,但趙維楨再大的本事,恐怕也不能幫大活人延續壽命。
到了時候,離開的總會離開。
身邊活生生的人,還是尊敬的長輩,就這麼走了,趙維楨當然不會毫無觸動。
而且……
再一回想當時秦王來食肆,其中含義又不一樣。
他心有不甘,不甘心如此離開。無法完成一統夙願,注定要抱憾離去的。
所以秦王稷才會選擇出宮,找個人談談,給他一個希望。至少這樣,離開時也會抱著希望走的。
而秦昭襄王選擇了趙維楨。
這是給了她多大的臉麵!
“我沒事。”
趙維楨闔了闔眼,穩定心神:“接下來做什麼?”
呂不韋:“煩請維楨換好衣衫,你我一同到鹹陽宮去。”
國君去世,可是大的不能再大的事情。但凡人在鹹陽的臣工,都在聽到消息後連夜出門。
呂不韋親自扶趙維楨登上馬車,直奔鹹陽宮。
白日威嚴十足的宮殿,入夜之後更是籠罩上一種說不清的壓迫感。馬車走得快,便搖搖晃晃,趙維楨掀開幕簾,隻見到冗長道路空曠且狹窄,兩側高高的牆壁,就像是要擠壓過來般,令人喘不過氣。
當呂不韋和趙維楨趕到鹹陽宮寢殿前,秦國宗室、列位臣工,已經來了大半。
沒人敢說話。
無聲的死亡橫亙在空氣之中。
許是察覺出趙維楨的不自在,呂不韋麵上不動,私底下卻是輕輕碰了碰她的手。
冬夜極冷,他寬大的手掌卻是溫暖乾燥。短暫的接觸,讓趙維楨一頓,側首相對,後者眼底的關懷與寬慰難得顯得格外真切。
待上許久之後,寢殿門開了。
趙維楨沒經曆過國喪,她本以為會是史官或者貼身侍人前來宣布情況,可厚重的宮門為宦官推開,跨過門檻的,卻是個孩童的身影。
宮殿外,火光影影綽綽,拉長了嬴政的影子。
他踏著鄭重的步伐,走出陰影,來到眾人的目光之下。
嬴政的手中還捧著一把劍。
七歲的孩童麵臨無數雙眼睛,卻是絲毫不露畏懼緊張之色。嬴政麵無表情地環視四周,而後朗聲開口:“孟隗夫人何在?”
趙維楨心中一驚。
她猛然抬頭,隔著遙遠距離與夜晚昏暗光線,視線越過群臣,嬴政漆黑的眼眸仍然是與趙維楨的視線相對。
呂不韋輕輕推了趙維楨一把。
她這才回神,拎起衣袂,維持著鎮定向前:“孟隗在此。”
嬴政費力地捧起手中的青銅劍。
“先王有命。”他朗聲開口,孩童的聲音在夜空中回蕩:“論議夫人,不掌國事,不用刀戈,乃秦廷中立旁觀之人。因而先王贈夫人誡劍,以為監督秦廷。待天下一統之時,由夫人親自交予國君。”
趙維楨愣住了。
不止是她,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站在台階之上的嬴政,垂下一雙鳳眼。
昔日在邯鄲,旁人欺淩之時,趙維楨如何把秦劍交給他,嬴政便如何將秦劍交還回去。
稚嫩的嬴政揚聲道:“還不接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