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趙維楨迅速開始整理語言。
國君要你出言建策,即使是沒東西,也得掰扯出觀點來——對於先秦時期的諸子百家、策士遊士來說,這是多麼千載難逢的機會!
迎上秦王稷等待的目光,趙維楨平複了一下心情,徐徐開口。
“昔年商君變法,變之以政,主張耕戰、實行縣製,設立二是等決製度等;變之以治,則是允許開墾荒地,完善秦律等。”趙維楨闡述之後,問道:“王上覺得,商君如此變法,目的在何?”
商鞅變法,已是百餘年前的事情。
秦王稷在位五十餘年,他自然比誰都清楚。老人失笑,好似趙維楨問了什麼傻瓜問題:“自是為了拓土強國,孟隗莫要故弄玄虛,這連三歲的娃娃都知道。”
趙維楨卻是揚起笑容:“那敢問秦王,拓土強國,又是為了什麼呢?”
秦王一頓。
趙維楨給了回答:“是為了打勝仗。”
這才是她真正想說的。
“當今世道,列國紛爭不斷,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來來回回,如同拉鋸一般。”
她繼續道:“所以商君變法,便是為了秦國能在這亂世中強大,不怕打,還能打彆人。所以臣以為,商君之法,乃戰爭之法,以戰養戰,以戰強國。可是如若往後,真有秦國統一天下之時,中原不再有戰,那商君之法,還能有用麼?”
說到這裡,秦王的神情才肅穆起來。
然而他身旁的小嬴政,卻是歪了歪頭:“統一中原後,可以打匈奴。”
如此出言,趙維楨也不感到緊張和抵觸,反而很用力地點了點頭。
“北征匈奴,南伐南越,繼續開疆拓土,政公子好氣概!”她笑眯眯地稱讚道。
然而誇獎歸誇獎,她的下一句話卻是話鋒一轉:“隻是,打是該打的,可政公子可否考慮過,統一六國後,該什麼時候打?”
嬴政沉默片刻:“夫人教我。”
趙維楨的臉上掛著笑意:“打下六國後,秦國要麵對的是被打敗的各國王室、公卿,要考慮的是如何將秦國製度推廣至中原。政公子覺得,在去打戎狄蠻夷之前,是不是該處理這些問題呢?”
嬴政下意識地看向秦王。
隻是秦王稷神情肅穆,同樣在思索,也在等待趙維楨繼續說下去。
顯然太爺爺是不打算為他解答了。
不過沒關係,小嬴政比誰都明白趙維楨的出言方法,維楨夫人總是喜歡以這種方式引他思考。
即使沒言明,嬴政也能理解趙維楨的動機。
她希望自己能開口表達自己的想法,哪怕是錯的,也沒關係。錯了可以糾正,怕的是明明錯的,卻不說,這樣誰也不知道是錯了。
儘管嬴政今年才七歲,可他從很小的時候起,趙維楨就拿他當大人對待,從不以“他年紀還小”而避諱這些。
而現在,嬴政與嬴成蟜,同時坐在秦王與趙維楨的對談長案上,男孩理所當然地覺得,今日討論,他不是旁聽者,亦不是個不能加入大人談話的掛件。
他就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參與者。
所以,該如何處理呢?
嬴政認真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解決方案。
果然治國如夫人、阿父以及太爺爺所言,是件麻煩的事情。
“即使打贏了六國。”嬴政斟酌道:“也隻是一統國家。可思想、製度等其他方麵,還沒有做到統一。”
“沒錯!”
趙維楨欣喜不已:“政公子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
不止是製度思想,還有重中之重——生產方式。
當然了,趙維楨不可能直接同古人講哲學原理,她得換成當下之人能懂的語言。
“那政公子覺得,該如何統一?”於是趙維楨又問。
“嗯……”
嬴政繼續思考:“要是他國王室、公卿不服氣,就把他們全部趕走。”
趙維楨莞爾:“公子覺得,應該把他們趕到哪裡去?”
嬴政:“關外……不行。”
剛一開口,小嬴政的表情立刻肅穆起來,自行否決:“若是趕去關外,會給戎狄借題發揮的機會。”
可是留在中原,豈不是等他們卷土重來?
小嬴政左右想不出個解決法子,又開始腦袋冒煙了。
即使過去五年,嬴政從那個臉蛋圓潤的小豆丁長成穩重卻朝氣的小學生,這個一沉思起來就擰著眉頭、抿著嘴,一副大事不好的模樣還是沒變。
趙維楨看著可愛,又覺得好笑。
隻能說,還好現在的小嬴政沒張口就說把不服他的人全殺了吧!
“公子彆急。”
她寬慰道:“我們不就是在討論這個問題?簡單分析而言,統一之後會與列國王室、公卿產生矛盾——”
“矛盾?”嬴政歪頭。
“呃。”
矛盾一詞出自《韓非子》中的典故,這會兒還沒有呢。
如今趙維楨已經習慣了各種詞彙“穿越”問題,她麵不改色心不跳:“就是利益衝突的意思。群雄割據之時,秦國與其他國家的衝突,在於外部;倘若秦國一統,而衝突則轉至家國內部。因而才會出現政公子苦惱的問題。”
“孟隗侃侃之言,均是落在總結。”
待到此時,秦王才慢吞吞開口:“卻無解決之策。”
趙維楨苦笑幾聲。
“都說了臣確實沒什麼新意。”她半是自謙,半是嘀咕:“不過,王上且看。既是眼下衝突清晰,而商君之法,卻是解決不了衝突,秦國是不是該做點什麼?”
秦王頓時了然。
老人又是笑出聲:所以她彎彎繞繞說了一大堆,就是為了一件事。
“孟隗的意思,可是又要變法?”秦王問。
“變是要變的,卻不用傷筋動骨。”趙維楨說:“比起變法,臣更願稱之為修補。”
“從何修補?”
“何處不管用,便修補何處。”
趙維楨認真道:“以政以治,秦律的目的在於戰而非和,要改。以人以產,打了幾百年,列國百姓苦不堪言,得讓他們吃飽肚子,因而生產製度,也得改。以思想學說,一統之後,以法治國仍然可用,但需要綜合各方麵考量,更是要改。”
秦王稷微微前傾身體,既像是感興趣,又像是在威脅。
“孟隗說的,既有法家思想,亦有儒生學說。”老秦王道。
“……”
老實說,秦王擺出這般姿態,威懾力是真的很強。
他已經坐在王位上半個世紀了,放眼各國,沒有一個國君比嬴稷更懂得如何做一個王。
縱然秦王不著冕旒,不著朝服,他亦不如頭兩次見麵般坐在遙不可及的王位上,甚至因為年邁和病重,身形形銷骨立。可當他擺出這般姿態,仍然讓趙維楨感受到了壓迫感。
拿個不恰當的比喻來說,就是高中時作弊被校長親自抓的那種感覺,再乘以十。
但趙維楨不怕,她也不能怕。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依舊是保持著笑意。
“孝公頒布《求賢令》時,可沒指定是哪一家。”趙維楨笑著回應:“據說商君見孝公時,可是見了三次,二人才投緣。第一次商君講史,第二次商君講仁,第三次才拿出《法經》來,得以重用。”
戰國末期的策士,基本都是如此。能得國君重用、能為投靠的國家做實事,就用哪家的方案。
趙維楨覺得倒是挺現實的。
“秦國向來注重實用,臣也這麼覺得:有用就行,管他是哪家的?”她說。
“那孟隗覺得,既要修補,這次又該用哪家、如何修補?”秦王問。
“當然是——”
後麵的話,趙維楨一個急刹車,沒說出口。
要說辦法,當然有了!
改征兵製為募兵製,改世官製為察舉製,削藩加強中央集權等等等等。
一係列方案,趙維楨都能拿得出來——想不出新法子,她照搬後世智慧還不行麼。無法太過超前,兩漢的生產力總是與當下最為接近的。
“當然是?”秦王問。
趙維楨選擇閉口不言。
話都到嘴邊了,又噎了回去,放眼天下,也沒個臣子敢在秦王麵前這般做。
秦王稷不僅不生氣,反而被逗樂了:“孟隗有策,卻要藏著掖著,可是覺得秦國不配?”
“王上,臣不是不說。”趙維楨回答:“是不能用。”
其實是趙維楨不敢。
眼下中原還沒統一呢,這其中的每個方案,都動搖了秦國強大的根本。
除非她瘋了,不然誰會全部叨叨出來啊!
趙維楨在心底瘋狂腹誹:再怎麼敢講敢說希望小嬴政照盤全收並且改善發揚,那也得有命在吧。
秦王:“哦?不能用之策,怎能稱之為有策?”
趙維楨:“當下不能用,不代表未來不能用。”
雖然到了戰國末年,各國改革,基本上都逐漸拋棄了奴隸製。
但在小嬴政確立封建專()製製度之前,這些就是沒用。所以趙維楨覺得,自己也不算說了假話。
“而且,臣也不知道怎麼用。”趙維楨又說。
這也是實話。
未來的秦始皇,該做的都做了,卻因走得太快,反而導致了秦國的滅亡。可又該如何正確地走慢一些?
後世漢景帝削藩,引起割據勢力反抗,來了個“清君側”。那放秦國,誰又能當秦國的晁錯?
曆來變革,都麵臨著風險。
趙維楨也不知道如何規避這些風險。
她言語真誠,秦王也能看得出來趙維楨並非刻意藏著,她說的都是實話。
隻是身為國君,聽到臣子這麼說,還是有些遺憾。
“寡人還以為,孟隗能如商君一般,拿出一套完整的法子來呢。”秦王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