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公元前250年,在嬴政剛剛過了九歲生日沒多久,結束服喪的秦王柱,僅在位三天,於夜中死亡,號孝文王。
嬴子楚繼承王位,立嫡子公子政為太子。
同年,醞釀許久的東周文公,為報昔日秦國討伐周王畿、滅東西周君,聯合六國準備借機攻打秦國。
孝文王一死,剛剛穩定下來的秦國,再次進入危難時刻。
自此昔日在邯鄲為質,備受冷落的嬴異人,終究如呂不韋籌謀計劃那般,順利登上了秦王的寶座。
秦廷之上。
趙維楨為論議夫人,是先昭王欽點的“傾聽人”,得以佩戴誡劍,站在高高的王座之下,不屬於任何一派臣工。
她抬起頭,目睹著嬴子楚換上一身玄色朝服,緩緩落座。
在他的身後,剛剛喪夫的華陽夫人同樣以嬴子楚嫡母、秦國太後的身份出現於朝堂之中。
這大概還是秦廷第一次同時出現兩位女性在朝的場麵。
儘管沒出孝期、不戴旒冠,可坐於上方的嬴子楚,不知是因為那個位置,還是因為登上王位後不必再避諱鋒芒,仍然是彰顯出了幾分平日不曾擁有的威嚴和肅穆。
“國君新喪,正是危機之時。”
秦王子楚也不與群臣客氣,直奔正題:“東周公牽頭,領六國之兵,欲趁秦國國喪發難。而當今寡人剛剛即位,為備戰事,諸多事項無暇分身。由此寡人願封不韋先生為秦國相國,為寡人排憂解難,諸位以為如何?”
趙維楨的視線不免瞥向呂不韋。
他身為太子太傅,到底是站在了群臣的前方。此時的呂不韋卻是微微低著視線,不知道在想什麼。
呂不韋沒反應,但其他人反應很大。
尤其是陽泉君。
在場誰不知道,陽泉君為相國之位奔走了大半年,眼瞧著勝利在望,結果秦王柱就像是那夜間開放的曇花,一眨眼就沒了!
至於秦王子楚的選擇,群臣毫不意外。
不選支持他、指導他,於秦王有大恩的呂不韋,難道要選陽泉君?
秦王子楚就是仰仗著華陽太後才成為了太子,如果相國之位交給陽泉君,那豈不是完全受製於楚人!
就此,雖有人麵色難看,有人竊竊私語,但一時間,倒是沒人站出來反對。
秦王子楚見狀,看向呂不韋。
“先生還不出來受封?”他道。
待到此時,呂不韋才走出來,深深朝著秦王子楚一拜。
“謝王上。”
一拜之後,宦官就將相印送到了麵前。
有那麼一刻,趙維楨確實在呂不韋那張清雋出塵的麵孔中,尋覓到了幾分明晰的喜色。
但那迅速一閃而過。
呂不韋接過相印後,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秦王子楚又道:“既是不韋先生為一國之相,恐不再有時間去指點太子功課。論議夫人孟隗護太子回國有功。她在齊、在秦有辦學經驗,寡人願任命孟隗夫人為太子太傅,領教導太子之之責。”
話音落地,連趙維楨都是微微驚訝了一下。
這麼快?!
她抬頭看向王座上的秦王子楚。
任命呂不韋就夠有爭議的了,趙維楨本以為任命太傅會往後稍稍。沒想到秦王竟然放在一起提了出來。
趙維楨還沒說話,秦王身後的太後緩慢地清了清嗓子。
“孟隗夫人本就一直在照顧指點太子政,如此任命,倒也無可厚非。”華陽太後冷淡地說:“然而自古以來,這周王朝就沒有出現過夫婦同朝為臣的先例。王上如此抉擇,還請三思。”
來了來了,又是“沒先例”。
若非在朝堂之上,趙維楨真的很想送華陽太後一個白眼。
自打之前撅過華陽太後一次之後,趙維楨和她的關係就急轉直下。如今太後親自出言反對,可見是對趙維楨多麼耿耿於懷。
話說得亮堂,但多少有點私人恩怨在裡麵。
這樣……
趙維楨倒是明白秦王子楚的套路了。
若是先任命呂不韋,再拖上一段時間任命趙維楨,那肯定是要任命一次討論一次,或者再多來上幾次朝堂吵架,各方勢力拉扯個半天,也不一定能正式定下職責。
但現在秦王一氣兒提了,討論得好,兩個人都能如願以償,討論得不好,群臣礙於呂不韋和趙維楨的麵子,也得退讓一番,留下一個位置給夫婦二人。
呂不韋事先沒說過,這恐怕是秦王自己的想法。
子楚這個人……
趙維楨心中暗道好笑:真是什麼樣的國君配什麼樣的丞相,如此套路,倒是和呂不韋慣用的伎倆如出一轍。
她迅速在心中整理好思路,然而趙維楨還沒來得及站出來反駁,向來在朝堂上低調沉默的呂不韋,率先一步,站出列來。
“太後所言即是,放眼列國,確無夫婦同朝為臣的先例。”
呂不韋言語恭敬,隻聽前半段話,仿佛是在認同太後。可說到最後,他語氣平靜,話鋒卻是一轉:“然而無先例,卻並非於禮不合、於法不容,而是因為除卻孟隗,尚無第二名女子正式入朝為臣。”
說完,他抬頭看向華陽太後。
“敢問太後,這中原各國,可否有兄弟、父子同朝為臣的先例?”呂不韋問。
華陽太後猛然一頓。
她知道自己出言,肯定會遭到反駁,但是沒想到反駁的竟然會是呂不韋本人!
好個呂不韋,若非是她扶持,一介賤商,怎會有如此地位?
在朝堂上針鋒相對,華陽太後當即就來了火氣。
“相國這是才嘲諷我不讀史、不懂政不成?”她尖銳道。
“並非。”
再大的火氣、再誅心的質問,朝著呂不韋直接刺過來,也為他謙遜平和的姿態而化解。
呂不韋似是抱歉般向太後行禮,而後挺直身板,認真說道:“既然父子、兄弟同朝為臣的事情屢見不鮮,夫婦有何不可?至少我與孟隗不同姓、非血親,要論關係,夫婦反而還要遠一些——比太後與陽泉君可要遠得多。”
陽泉君聞言,難以置信地看向呂不韋。
這人得勢也就罷了,還蹬鼻子上臉起來了。陽泉君與呂不韋相識數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呂不韋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麵。
“再者。”
呂不韋又道:“孟隗本就為太子政的先生,已教導太子多年。太後若是覺得不妥,是覺得有比孟隗更合適的人選麼?若無人選,又為何出言反對?”
華陽太後被說得啞口無言。
先昭王寵愛公子政,導致公子政早早就出現於臣工麵前,大家習以為常,更是對公子政的性格多少有些了解。
當今的太子雖年幼,但性格極其強硬,頗有先昭王那般說一不二的姿態。
他與孟隗夫人關係親密,形同第二位母親,要為太子政更換先生,他那一關就不好過。
更遑論,孟隗夫人是先昭王欽點的先生!
為了培養太子政,先昭王還允許孟隗夫人在鹹陽辦學。這麼大的臉麵在,誰敢說孟隗教書不行?
如此,呂不韋說得完全在理。
既然不打算為太子政更換老師,那太傅的位置早晚都是趙維楨的。
拖到之後給,和早給又有什麼區彆?
如此一來,本來還覺得不妥的臣工也立刻熄了火。
趙維楨早晚都是太傅,這個事實無法更改。那何必站出來討人嫌?
見沒有人反駁,陽泉君頓時不爽了。
“這裡是秦國的朝堂。”他率先打響第一炮:“不是你呂不韋夫婦的朝堂!”
呂不韋挑釁他,他也毫不客氣地出言還擊。陽泉君同樣站了出來。
“王上,如此討論孟隗夫人的資格,實屬是混淆重點。”陽泉君道:“即使兄弟、父子同朝為臣,也斷然沒有一個做丞相、一個做太傅的道理。從今往後,這秦國豈不是成了夫婦二人的一言堂?”
有陽泉君開頭,群臣立刻議論紛紛。
隻是,向來在文臣辯駁時看戲的武將們,率先站了出來。
嬴摎第一個出言:“陽泉君此話,末將不同意。我秦國一向是論功行賞、論功為官。不韋先生、孟隗夫人,於秦均有大功。不論是誰,都當得起王上任命的位置,難道因為二人為夫婦,反而就不賞了?如此下去,才是真的開了有功賞不得的先例,於秦有害啊!”
“嬴摎將軍說得是。”蒙驁同樣站出來:“況且,陽泉君說不韋先生與孟隗夫人會把持朝政,末將以為完全誇大了。太傅之責,在於教導太子,怎會與朝政有關?孟隗夫人為秦做事,兢兢業業、毫無所求,如今隻是將夫婦二人該有的東西給他們,並不不妥。”
如此,則看出來朝臣們的態度。
嬴摎為嬴姓宗室,且打過趙國、與呂不韋多有接觸,自然是站在秦王子楚的立場上,支持呂不韋成為相國。
而蒙恬、蒙毅與趙維楨關係很好,蒙驁還有一位遠親孫輩在趙維楨的學堂讀書,他理所當然地支持趙維楨。
陽泉君自知沒有道理,也不願退讓,說話難免尖刻起來。
“都在討論是否給她太傅的位置,這還叫毫無所求?”他攻訐道。
趙維楨:“……”
這話你也好意思說?
“君上,此言過了吧。”她揚起笑容,第一次出言:“敢問陽泉君,你站在秦廷之上,是否有所欲求?這朝堂之上,列位群臣,又是否有所欲求?”
她的話語落地,在場沒一個人敢說話。
因為他們當然有所求!
不是為了封官加爵,誰會為秦廷效力?
在場一個兩個的,除卻秦王本人,誰也沒資格說她趙維楨貪婪。
趙維楨不想要,他們可以稱讚;但倘若趙維楨想要,他們最好閉嘴。
最終還是蒙驁接著出言,打破了秦廷之上的沉默。
“稟王上,這一年來,墨家钜子改革、推廣農具,頗有見效。”蒙驁道:“其中孟隗夫人提供圖紙,主導鑽研,是一樁大功;而不韋先生投入資金、負責推廣,亦有不菲功勞。我聽钜子言,種植、收割的新農具,既能省力,又能提高效率,待到秋收時,自然會帶來更多的收成。”
“可不是?”
嬴摎讚同:“這些年孟隗夫人推廣農具,糧食產量大為提升。這攢下來的糧草,都能再打兩輪東周公了!”
武將們最在乎的就是征兵打仗,這可是與他們封爵息息相關的事情!
所以趙維楨在武將之中,聲望要高得多。
嬴摎一說,其他將領紛紛符合。
“是啊,王上!”
“糧草乃後勤重中之重,此為大功!”
“武將論功行賞,文臣不也應該如此?誰有功績獎勵誰,不是很正常的道理。”
列為群臣你一言、我一語,開始討論起來。
秦王子楚坐在上方,沉著地看了一眼麵色難看的太後與陽泉君。
秦廷之上,楚國勢力也不少,但現在誰都不敢開口說話。
到這兒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