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抬了抬手,秦廷安靜下來。
“先昭王的誡劍,掛在論議夫人身上,也是懸在寡人頭頂。”秦王子楚平靜說道:“寡人相信孟隗不會做對不起秦國的事情,也希望今日之後,論議夫人能行使職責,好生監督寡人。”
說完,他正式扭頭,與華陽太後對視。
“也請太後放心。”
秦王子楚宣布道:“任不韋先生為相國,任孟隗為太子太傅,此事就這麼定了。戰事當前,少討論這些冗餘之事。”
如此,便是一錘定音。
哪怕是有臣工再不服、再不忿,秦王強硬出言,也不能繼續辯駁。
成為秦王之前,嬴子楚待人和善,誠懇溫順,好脾氣到仿佛不像是個秦人。可他坐在王位上,這般出言,也是讓群臣清晰地意識到:他到底是個秦人。
趙維楨聞言,對著秦王行禮:“謝王上。”
秦王擺了擺手,又恢複了平日和氣的模樣。
“孟隗夫人不要客氣。”他笑道:“政兒生性內斂,還請夫人再多教教,寡人真怕太子長大後,長成個悶葫蘆。”
“王上說笑了。”
趙維楨跟著勾起嘴角:“太子天資聰穎,鹹陽無人不知。怎會長成悶葫蘆?要臣說,那也得是個聰明葫蘆。”
她玩笑的話語落地,秦廷一陣哄然笑聲。
國君拿著兒子出言調侃,頓時將朝堂的緊繃氛圍一掃而空。
笑過之後,這件事就算揭過。秦王的表情再次嚴肅起來。
“寡人見諸位將軍,信心滿滿,倒也是放下心。”秦王子楚道:“既是糧草充裕,那六國來打,也不怕了。”
“王上。”
呂不韋再次出列:“臣有一言。”
秦王:“相國可有退敵之策?”
呂不韋頷首:“自孝公起,六國聯合攻秦、兵臣函穀之況時有發生,然而卻無一次得以成功。其中緣由,無非在於六國兵力雖多,但心不團結。諸侯相互猜忌、拖延,難以成事。由此臣以為,今日東周公聯合列國攻秦,想要化解,並不難。”
“相國請講。”
“如今六國準備攻秦,東周公籌謀一年,諸侯應著,卻不出兵,就是在觀望風向。”呂不韋分析道:“而眼下諸侯決定出兵,正是因為先王逝世,諸侯以為秦國亂了、弱了,想趁火打劫。”
他的話語頓了頓,繼續說:“與其等六國發兵,不如先聲奪人,打上一打,讓他們明白,王上不是好惹的,秦國也依舊是那個不好惹的秦國。”
呂不韋和嬴子楚多年師生、摯友,相互之間默契十足。
不用多說,他一番話,直接說中了秦王的心事。
秦王子楚早就不爽了!
孝文王監國一整年,諸侯不打,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打。
無非是覺得他是楚國傀儡,是呂不韋的擺設,所以打算捏一捏這個軟柿子。
所以,秦王子楚也想打,還必須打到六國明白:他不是個軟弱的國君為止。
“那相國覺得,”秦王問道,“秦國應該打誰?”
“韓國。”呂不韋不假思索。
“打下韓國,秦國的邊境便與魏國的國都接壤。”他擲地有聲:“如此一來,既滅韓國,又能進一步控製魏國,更能震懾其餘諸侯,乃一舉三得。”
“打下韓國?”
秦王子楚的語氣陡然變得微妙起來:“相國此言——”
“王上。”
呂不韋先行一禮,用推手禮接下了秦王的話:“臣願領兵滅韓,可立軍令狀。”
此言一出,群臣皆驚。
連趙維楨也是微微瞪大眼:呂不韋和從未與她商量過!
可不商量,不代表著他沒這個打算。驚訝過後,趙維楨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恐怕呂不韋早就想到了這茬。
秦王子楚上位,封他為相國是早晚的事情。
隻要任命,就會有質疑。
什麼辦法能打消質疑?自然是拿出實績。
所以呂不韋準備好的辦法就是,他直接出門刷個功勞回來,屆時秦廷再有滔天的不忿、不服氣,也不能再就此多言。
倒是個乾脆利落的辦法,亦符合呂不韋敢於豪賭的心態。
隻是——
他膽子夠大的。
儘管秦國確有滅一國之力,也能消滅韓國。可真要這麼做,其他五國肯定要瘋狂反撲。
周天子的後代雖然隻剩下個東周文公了,那也是沒死絕呢,你怎麼敢?
呂不韋敢,秦王子楚卻是不太敢。哪怕他想,也不能在即位第一年就說滅國。
“軍令狀就免了。”
秦王即可駁了回去:“但打韓國,是個好法子。也該讓六國警醒起來,我秦國多年不出兵,不代表丟了出兵的底氣。既然相國請願,那就讓相國代寡人出征。蒙驁何在?”
蒙驁出列:“末將在。”
秦王:“你與相國一同帶兵,討伐韓國!”
…………
……
回到府上,趙維楨換下華貴的深衣,解開發髻,隻穿著裘衣讓她感覺放鬆許多,當即長舒口氣。
先秦時代的中()央()集()權並不是那麼厲害,各個官階擁有自己的權力,毋須天天向秦王稟告,因而這個時候的秦國並不是天天都有朝會。
而今日朝會,先是任命官員,又是定下伐韓,最後朝會結束,還要與其他臣工交流一番。
一天下來,趙維楨隻覺得比上一星期的課、跑十次工坊都累人。
甚至她還是好的。
呂不韋剛領了相印,就準備親自出兵,就算不今日走,也過不了多久。要說累人,肯定也是他累。
但也沒人能比眼下的呂不韋更為風光。
趙維楨側頭想了想,猶豫了一下,還是準備一番,起身來到了呂不韋的屋子。
休息了半天,天已半黑。
她跨進呂不韋的屋子門檻,發覺男人還穿著深色朝服,頭戴正式發冠。
他端坐在長案之後一動不動,竟然是連衣服都沒換。
“你睡著了?”趙維楨驚訝道。
“嗯?”
呂不韋聞言一驚,而後抬頭。
雖然他雙眼清明,不像是在打盹的模樣,但直至趙維楨走到麵前出聲才發現她的到來,也是不知道神遊到哪裡去。
“維楨。”觸及到趙維楨的視線,呂不韋溫和一笑:“沒有,我想事呢。”
“想如何打韓國?”趙維楨問。
“想我該把這相國之印擺在哪裡。”
說著,呂不韋把懷中的相印拿了出來,放置於長案之上。
趙維楨:“……”
二人對視片刻,而後毫無征兆地,呂不韋驀然爆笑出聲。
認識他這麼久,趙維楨從未見過呂不韋這般模樣。
放肆、猖狂,近乎於神采飛揚,那雙永遠清明謙遜的眼睛迸射出野心勃勃的光芒。
藏匿壓抑如此之久的渴望,在此猶如滔滔江水,突破了洪堤。
他笑了許久,看著那相印,卻又好似並沒有把它真正的放在心上。
趙維楨直至他酣暢淋漓地笑完。
呂不韋最終收了笑聲,那就好像是一場發泄,笑過之後,留在俊秀麵孔中的仍然是清淺笑意和君子般的神情。
“維楨見笑了。”
他說:“縱然你提及孝文王身體不好,我也沒想到……”
沒想到會這麼快。
呂不韋不可思議地摸了摸相印的邊沿,仿佛這塊物事是從他夢中走出來的。
趙維楨側了側頭,也跟著露出笑意:“該要恭喜你。”
呂不韋:“也該恭喜維楨,終於有了正式官職。”
之前秦昭王封她為論議夫人,雖有實權,卻是個虛名。誰能想到這過了才一年,她就成了太子太傅。
“如此下去,”呂不韋說,“維楨想要封君,也是唾手可得。”
趙維楨一哂。
還覺得她說不稀罕爵位是說虛話呢?她是真的不稀罕好不好!
“就如此不把韓國放在眼裡麼?”趙維楨沒接茬,而是把話題扯回正事:“你又沒有打仗的經驗。”
“又不需要不韋親自去打。”呂不韋笑著說:“我隻負責代王上坐鎮後方,不韋還是不做外行人指點內行人的事情。”
也是。
他主張打韓國,並且打贏了,其實這就算是他的功勞。跟著軍隊出兵無非是做做樣子,隻要他不做糊塗事,八成是沒什麼問題。
況且曆史上也有呂不韋帶兵出征的記載。
相國隨軍,就是彰顯國君重視,他就是個吉祥物。
不過嘛——
“既然你不在乎,那就算了。”趙維楨抿了抿嘴角。
“什麼?”
“我本想著……”
趙維楨一邊慢吞吞地說著,一邊抬起左腳。
隨著她的動作,衣裙下擺微微撩起,光()裸的足踝之處,指甲那麼寬的金環鬆鬆垮垮地掛在上麵,趙維楨的腳這麼一動,金環便與足履相撞。
呂不韋瞳孔驟縮。
“想著你籌謀初定,也算是有一段平和時期。”她低語:“既是要馬上出兵,不如抓緊。那你要是覺得打韓國不是什麼大事,那等回來再說也不遲。”
說完她收回腳踝,頗為遺憾地轉身離開。
她邁開步子,裘衣的下擺不住搖曳,那白皙足踝上的金環若隱若現。
眼見著趙維楨走到了呂不韋的房門之前。
她尚未跨過門檻,身後一隻手突然越過其肩膀,一把闔上了房門。
“哐當”一聲巨響回蕩在空空曠曠的院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