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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之後,一個上午,秦國工坊內。
趙維楨走進工坊時,還沒看到秦央呢,就看到十歲的嬴政,一襲玄衣、身姿挺拔地站在幾名工匠麵前,與之認真說著什麼。
準確地描述,是工匠們神態恭敬地不停說,而嬴政隻是默默再聽。
趙維楨向前:“聊些什麼?”
嬴政轉頭,對上趙維楨的視線時,毫不意外地抬手行禮。
“夫人。”
他開口:“我在聽工匠們解釋。”
趙維楨:“嗯?”
“今年的收成比往年都要好。”嬴政說:“一則風調雨順,冬日雪多,致使春日土地肥沃。之後夏、秋,既無洪災,亦無蟲害。二則,在於新型農具的使用,農人翻土、播種,至收割,各個環節都提升效率。”
幾名工匠一聽,紛紛露出驚喜之色。
他們生怕太子聽不懂,更怕自己講不明白,於是著急忙慌、雜亂無章地絮絮叨叨好多。
沒想到太子不僅能耐下心來聽他們平民講話,甚至張口就把他們自己都繞糊塗的話語總結歸納。
果然外麵傳言說太子年少天才是真的!
趙維楨姑且不知道自己把小嬴政帶成了一位“親民派”的繼承人,她隻是點頭:“太子為何突然對收成感興趣了?”
嬴政:“因為維楨夫人說得對。”
趙維楨愣了愣。
“昔日太傅說過,糧食產量增加,人口就會上漲。”嬴政認真回應:“近年改善農具、製造水車之舉,確實大大方便了農人耕地。人人吃得飽了,人口確實也在增長。進而,未來這些人,可以成為更多的農人,更多的工匠,乃至更多的士兵。”
嬴政想了想,又補充:“相國與蒙驁將軍攻韓凱旋,亦是因為後方糧草、武器充足。這便是太傅所言,‘生產力’的重要性。”
趙維楨……真沒話說了。
老實說,有時候她覺得,能有小嬴政這般學生,是她這位老師的榮幸。
聰明,一點就通,記住的事情就不會忘記。甚至如現在一般,不用趙維楨反複點撥提醒,哪怕是他不認同、不理解的地方,嬴政也會牢記於心,親自去尋找現實情況去反駁或者論證。
“太子好記性。”趙維楨稱讚道:“又願意思考,我看再這麼下去,這天底下沒什麼難題能難倒你了!”
嬴政聞言,難得流露出幾分笑意。
笑的是他都十歲了,維楨夫人還是一副他但凡回答對問題,就恨不得把他誇讚成力壓六國冠絕中原。
但這感覺不壞,小嬴政有時候還挺慶幸,自己是在維楨夫人的認可中長大的。
“夫人的話,”嬴政說,“我都記得。”
所以,課業之餘,嬴政也願意來到工坊,或者去農田轉轉,抓住機會,就聽聽黔首們怎麼說。
聽多了,嬴政心中也慢慢有了一個大概。
過往嬴政不是沒思考過維楨夫人提及的陌生詞彙,但他心中一直有個疑惑:她說得對麼?
起初父王親自主持了推廣改革農具一事。因而在平民心中,父王是一位英明親善的國君,而不韋先生與維楨夫人,出財出力,亦頗有聲望。
連帶著他這位太子,都在工匠們之間備受尊敬。
他來到工坊幫不了忙,還拉著工匠添亂,可他們非但不畏懼,反而還很是歡迎。
如今親身映證了她的假設成真,嬴政才真正意義上地接受了趙維楨的說法。
二人言語之間,工坊外就有人湊了過來。
魏興上前:“夫人,外麵不少農人趕過來,說是要送點禮物給夫人。”
趙維楨挑了挑眉。
她轉身:“彆耽誤工匠們工作,我們出去吧。”
魏興:“是。”
他們離開工坊,一跨過門檻,就看到幾名衣衫質樸的農人湊上前來。
打頭的是名十三四歲的窈窕少女,她穿著襤褸,但容貌精致,看上去嬌軟溫順,一雙明眸楚楚可憐。
“見過太傅。”
少女手中抱著一壇子酒:“賤民學了太傅公開的方子,釀造了一些果酒,鄰裡相親都很喜歡。所以賤民想著,拿來送太傅嘗嘗,也算作是感激太傅體恤我們。”
平日裡這種事情也時有發生。
趙維楨剛做太傅,可在成為太傅之前,她時常在工坊與食肆之間走動,周遭的平民都認識她。
經常會有農人或者小商戶過來送東西,當然趙維楨一概不收。
隻是今日,貌美的少女卻是當場開了酒壇,給自己與趙維楨各倒了一杯果酒。
她舉起酒杯,不假思索:“我敬太傅!”
說完,少女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禮可以不收,拒絕敬酒就不太好了。
魏興征求地看向趙維楨,後者點頭:“拿過來吧。”
管家這才上前,接過少女遞來的酒杯。
隻是魏興拿過酒杯,一個轉身,還沒呈現出轉交給趙維楨的意圖,他的身軀就驀然僵硬在原地。
魏興把酒杯往鼻下一湊,驟然臉色大變。
“拿下這名女子!”魏興大喝:“那壇子酒彆讓她摔了!”
眾目睽睽之下,他一把將杯中清冽液體潑了出去。魏興怒斥道:“你敢對太傅下()毒?!”
…………
……
當天晚上,鹹陽宮。
秦王子楚一拍桌子,把手中的竹簡直接丟了出去。
偌大的宮殿,數個侍人、宦官站在角落,均是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
誰不知道當今秦王,是個外軟內硬的人?平日他待侍人,向來是沒脾氣的樣子,可越是如此,他發起火來,就越顯得具有威嚴。
竹簡摔在地上,竟然是無一人敢上前去撿。
“來人。”
秦王子楚深吸一口氣:“把相國請過來,這事必須嚴查!”
“——這麼晚了,多大的事情,要把相國連夜請過來?”
熟悉的女聲從宮殿外傳來,秦王一愣,當即起身。
“母後。”秦王道:“你怎來了?”
華陽太後帶著自己的女官,披著夜幕,步入鹹陽宮的偏殿。她飛快地瞥了一眼地上的竹簡,而後揮了揮手。
得到太後授意,秦王身畔的侍人才敢小心翼翼上前,撿起地上的竹簡。
“我兒向來好脾氣。”華陽太後溫言道:“誰招惹王上如此生氣?”
“母後自己看。”秦王子楚淡淡回應。
華陽太後抬起手,侍人低著頭,把撿起的竹簡放到她的手中。
太後迅速瀏覽了一番其中內容,而後輕笑出聲。
“不過是名歌姬心懷鬼胎,處理了便是。”華陽太後滿不在乎道:“我兒何必如此大動肝火,若是不滿意,這種小事,交給母後處理也好。”
秦王勾了勾嘴角:“這位歌姬,是陽泉君準備送給不韋先生的人。”
華陽太後:“那又如何?王上總不會覺得,是陽泉君授意加害太子太傅吧。”
秦王:“寡人就是這麼想。”
華陽太後的表情微微冷了下來。
秦國權力最大的兩個人,相隔幾步,冷冷相對,彼此都深諳對方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