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不語。
沉默,也算是默認了趙維楨的說法。
少年人目光炯炯,雖然神情嚴肅,但仍然不免讓趙維楨心中一暖。
“謝太子關心。”趙維楨揚起笑容:“既是太子擔憂,那今後我小心就是。免得讓太子掛念。”
說完,她話鋒一轉:“可我卻是自信得很,覺得蕩雋確實能用呢。”
嬴政不認同,但也沒出言反駁。
他想了想,然後坦誠開口:“我想不出理由。”
這就是要聽聽趙維楨想法的意思。
趙維楨:“太子可曾想過,蕩雋為何背叛陽泉君?”
嬴政:“有更好的機會。”
趙維楨:“那為何蕩雋認定,投靠我與呂不韋,就是比投靠陽泉君更好的機會?”
第二次發問,讓嬴政楞了瞬間。
但小嬴政反應很快,他旋即明白了趙維楨的意思。
“陽泉君收用蕩雋,名為提拔,實則是把蕩雋的家人圈禁起來以供威脅。”嬴政斟酌道:“而且,蕩雋在陽泉君府上時,待遇也不是很好。克扣衣食、遭遇打罵,都是很常見的事情。”
是這樣沒錯。
嬴政能知曉這些細節,估計還是從秦王那裡聽來的。
看來嬴子楚對嬴政的教育也是很上心,完全把他當做自己的繼承人來培養。
“而夫人與不韋先生不同。”嬴政總結道:“夫人不會威脅她,不會束縛她,更對蕩雋沒有直截了當的利益要求。”
“沒錯。”
趙維楨頷首:“所以太子,說蕩雋是‘背叛’,我不認同。她是抓住機會逃脫了牢籠。”
打個比方,要是魏興投靠了陽泉君,那叫背叛。
可蕩雋是被陽泉君逼著上了這條賊船,一個不慎就是全家遭殃,這怎麼能把她算在陽泉君的勢力範圍內呢?
趙維楨不覺得自己是信任一名背叛者,她隻是提供給一個向自己,向呂不韋求救的小姑娘逃生機會罷了。
“再者,”趙維楨又道:“她敢於冒著生命危險背叛,就證明她有野心。”
她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給嬴政講述道理的機會。
“馭人之道,在於有用、能用,以及敢用。”趙維楨又開始滔滔不絕:“先識彆對方是否有用,再判斷是否能用,最重要的,是太子作為未來的國君,敢不敢用。”
“有野心之人,不怕他未來翻天麼?”
“太子就對自己如此沒信心,覺得自己控製不住對方麼?”
一大一小對言,而後嬴政無所謂地歪了歪頭。
擺明了小嬴政有這個信心。
“有野心的人,其實比沒野心的人好控製。”趙維楨語重心長道:“公子還記得,我講過魏惠王時惠子與莊子的故事?”
“夫人講過。”嬴政回答:“惠施為相時,聽說城中謠言,說是莊子要來取代他宰相的位置。於是派人在城中搜索了三天三夜,莊周知曉後,嘲諷惠施乃‘鴟得腐鼠’。”
“當時人都說,是惠子不如莊子,把自己身邊的財權等俗物視作珍寶,覺得莊周這樣的大家也會稀罕。”趙維楨接著說下去:“可是我卻覺得,對於一名國君來說,惠子是要比莊子更值得信任的。”
嬴政陷入思索:“因為他有野心?”
趙維楨:“沒錯。”
“有野心,就有所求。”趙維楨說:“身為國君,就可以把對方想要的東西掛在前麵,驅使他為自己做事。這中原各國,遊策之士,數不勝數,哪個不是有自己的野心抱負?為錢也好,也名也罷,哪怕僅僅是為了施展抱負,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也是有目的在的。若非如此,昔年孝公的求賢令,為何會招募如此之多的能人賢臣來到秦國呢?”
嬴政的思路卻是不禁往另外一個方向跑去:“莊周也是位大才。”
看出來你是一個也不打算放過了!
趙維楨笑道:“確實如此。不過,若是莊子還在世,太子打算給莊子個什麼職位?”
嬴政:“……”
向來自己有主意的小嬴政難得卡殼了!
正因為想不出,嬴政才深刻地理解了趙維楨的意思。
“莊子確無所求。”他心領神會:“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要給他什麼。夫人所言的有用、能用,就是這個意思。”
“是。”
趙維楨做出肯定:“莊子於國君有用麼?他如此才能,自然是有用的。但卻卡在了能用這一環節上。”
“那又何謂敢用?”
“那就是看國君怎麼考量了。”趙維楨說:“有的國君,或礙於臣子的名聲,或覺得對方太過有能力,自己駕馭不住,就此失去信任、君臣離心。”
嬴政頓時了然。
雖然趙維楨是頭一次講述馭臣之道,但師生二人相處這麼久,他立刻摸透了趙維楨的意圖。
諸子百家,爭吵數百年,在趙維楨眼中全然是在做無用功。她主張誰有用用誰,誰說得在理就是對。
看來在選擇臣子方麵,夫人的看法仍是一樣的。
“夫人是覺得,隻要有用、能用,就得敢用。”嬴政道。
“太子懂我。”
趙維楨笑眯眯地接道:“為國君,若總是忌憚臣子,怕臣子風頭蓋過自己,因而手底下聚攏一群隻會追捧國君的庸才,那這國必然不能強大起來。”
嬴政沒接話。
他認真思考起來趙維楨言語之中的內容,而後自行延伸下去:“曆代先王用人,甚至都不在乎臣子的名聲。”
那可不是嗎,不然秦國虎狼之國,秦臣各個不講禮義的負麵形象從哪兒來的。
張儀欺楚被罵了幾千年,範雎睚眥必報亦是作為俗語流傳下去,更彆提像呂不韋這般商人起家,而後坐到相國的位置上了。
也就秦國這麼做,也就秦國強大了起來。
“耿耿於懷的小人,也要比坦蕩蕩的君子更好控製。”趙維楨的語氣逐漸變得凝重:“他們更為好用。”
“對夫人來說,萬事有用為上。”嬴政出言。
“這戰國亂世,就是你打我、我打你。”趙維楨認真回應:“那自然是身邊有什麼家夥事就拿什麼,你死我亡的局麵,還要顧及手中的武器出身、目的不成?”
說到這裡,也差不多了。
於是趙維楨又把話題引回蕩雋身上:“我敢給蕩雋一個機會,是自信於我能控製住她。而且投資她,為我也能帶來利益。”
嬴政:“如此,農家頭領的繼承人,是你選的。”
未來的農家,也會心甘情願為趙維楨驅使,很簡單的道理。即使蕩雋沒那個能耐,也算是趙維楨送了蕩威一個女兒,這個人情他不得不領。
趙維楨:“我的理由,能說服太子麼?”
嬴政滿意地做出認可:“用人不疑,我大概明白了。”
至於之後具體運用、如何實踐,小嬴政還有很長的道路要走呢。
二人言談點到即止,也是到了準備上課的時間。
其他的學童,也跟著趙姬和子嬴陸陸續續來到學堂。
趙姬一手拎著書簡,一手拎著籃子。見趙維楨,眼前一亮。
“夫人。”
她笑吟吟地把籃子遞給趙維楨:“這幾個小崽子,之前不是總是上課上到一半喊餓麼?我便學了你之前給的方子,做了些羊油酥餅。是宮中老廚做的,定然安全。”
“好。”
鹹陽宮內的吃食自然是安全的,趙維楨欣然應允:“讓我嘗——”
話說一半,她掀開籃子上的布,撲麵而來的膻腥直襲肺部,險些被讓趙維楨撅過去。
她隻覺得胃部一陣翻湧。
趙維楨把籃子塞回給趙姬,轉身不住乾嘔:“嘔——”
不對啊!
之前食肆做羊油酥餅,她可是親自嘗過的。騸過的羊腥臊味大減,吃起來是沒什麼問題的,今天是怎麼了?!
鹹陽宮的廚子,也不至於手藝這麼差吧?
趙維楨滿頭問號,趙姬則是愣了愣,而後一張絕美的臉上浮現出驚喜之色。
明明是對著自己送來的吃食乾嘔,趙姬卻是高興得恨不得原地跳起來。
身為過來人,她可太明白趙維楨的反應是什麼意思了!
“快快。”
她激動得不能自已:“子嬴,快去喊醫師來——再把相國也請過來!維楨夫人這是終於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