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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拜彆荀子門下後,韓非與李斯就沒有再見過。
闊彆多年,誰也不曾料到二人竟會在鹹陽重逢。見李斯神情淡淡,韓非滿腹感慨。
他本不善言辭,又心有唏噓,明明是同門再見的場麵,二人卻是久久無語。
良久之後,仍是韓非打破了沉默的對視。
“師兄。”
韓非慢吞吞地吐出話語:“怎,怎知我在此?”
李斯平靜道:“你知秦國善用間計,秦王又如此敬重你。你偷換了下人的衣服,從後門離開驛館,難道就沒人知道了?”
言語之間,食肆的掌櫃朱平親自端過來食器。
除卻韓非點的幾道小菜外,朱平還上了食肆的招牌豆腐燉魚和醬油烤雞。
朱平好似是故意接李斯的話一樣,鞠著笑容:“公子非蒞臨,我替我家主人為公子添兩道菜。”
韓非:“……”
待掌櫃走後,李斯才又開口:“都把你當賊一樣防呢。”
韓非側了側頭,仔細一想,話沒出口,先笑起來。
“是,是我。”他頓了頓:“不諳世事了。”
言下之意即是,他為韓國公室,回國之後縱不為重用也是錦衣玉食、受人尊敬。初來秦國,為人所製,想得就理所當然了一些。
“來鹹陽有幾日了。”
李斯打開酒壇封口:“感覺怎樣?”
韓非:“師,師兄是,是來炫耀的麼?”
李斯:“炫耀什麼?”
韓非:“勝利。”
因口吃之憾,韓非出言向來言簡意賅。可二人同門時的默契多少還是留了下來——他話說的簡單,李斯還是聽明白了。
意思是說,韓非知道他被迫入秦,定然是李斯為秦王提供了建議。
韓非甚至想過,如果是李斯提供了建議,那麼早在他使楚說服春申君時,這位同門師兄就已經摸透了他的想法。
李斯莞爾不言。
當今的秦國廷尉並非情緒外露的人,即使是笑,也沒有笑進眼底。李斯隻是為韓非倒酒:“昔年夏陽君在邯鄲時,一手釀酒技藝就名震趙國。如今把這蒸酒帶到鹹陽來,也算是你我有口福。”
“秦……秦國禁酒。”韓非蹙眉。
“出了驛館之外,非祭祀等特殊場合,不得飲酒。”李斯回應:“但夏陽君念及鹹陽城內聚集著各國使臣、遊士,六國之中亦有飲酒習俗。因而上書秦王,請他開辟了這麼一小塊特殊的地點,開設酒肆食肆。”
說完,李斯又補充:“夏陽君言,此為‘特區’。”
韓非聞言抿了抿嘴角,沒說話。
他端起酒器,敬與李斯。後者見狀同樣舉杯,二人相敬後,同時一飲而儘。
火辣辣的烈酒入吼,似刀似火,醇厚也尖銳。熱度順著韓非喉嚨一直流淌至胃部,他放下酒器後,不免因此吃驚。
“如何?”李斯問。
“心驚。”韓非答。
“因酒烈麼?”李斯失笑:“在荀卿門下時,你酒量也不差啊。”
“非為酒心驚。”韓非搖頭:“為秦。”
也許韓非不懂蒸餾技藝,但他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酒越烈、越好,耗費的糧食就越多。
而鹹陽酒肆售賣的酒,竟然能烈到這般純度。
哪怕價格賣到天價去,也間接證明了如今秦國的糧食產量,足以支撐鹹陽商人販售烈酒。
李斯追問:“是心驚,還是心涼?”
韓非:“都有。”
這幾日在鹹陽,韓非也大致了解了秦國的情況。
都說秦國窮兵黷武,隻知戰、不知活,凶殘暴虐如虎狼。可韓非到了鹹陽城,首先看到的就是坐落在城郭一角的鹹陽學堂。
學堂內讀書聲琅琅,學堂外諸多士子齊聚廣場,討論強國治國之策,紛紛擾擾至日落才歇。
如此,怕是再多幾年,趕超稷下學宮也不為過。
最可怕的是所謂的“鹹陽廣場”與稷下學宮又完全不同,齊國請賢人授課,講百家學說。而秦國學堂之外的討論,往往有專人主持,隻傳授商討法家之策。
來這裡的遊士,再將秦國的思想帶去六國。
長久之後,這天下,究竟是周的天下,還是秦的天下?
更彆提李斯口中的“特區”,商賈集聚、市民眾多。鹹陽內外,完全是一片富足有序的狀態。
這樣的諸侯國,怎能不強大。
中原各國,又有誰能攔得住?
韓非首先意識到的,就是他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去掀翻秦國這輛戰車。
滅六國,怕隻是時間的問題。
“嘗嘗飯食吧。”
李斯勸道:“即使憂慮母國,也是要填飽了肚子再說。”
韓非:“師兄……再無勸、勸說?”
他就不信,李斯過來就是為請自己吃飯的。
但後者卻是出乎意料地坦然:“公子因何入秦、入秦又會怎樣,想來公子比斯更為清楚。公子為韓室,入秦之後,步步危機,切莫樹敵,斯言儘於此。”
這話說出口,為忠言,也是威脅。
忠言在於李斯說的實話,威脅在於他為秦臣。
韓非心知肚明。
他抬眼看向對麵之人。
“我為,為韓國公子。”韓非說:“在秦,不可能,不樹敵。”
“那你要看清楚,誰會是你的敵人。”李斯說。
“通古便是。”
話到此處,李斯麵上可有可無的笑容才摻入了幾分真情。
昔日在荀卿門下讀書時,二人年少,韓非寡言,與同門的關係不遠不近。唯獨與李斯誌趣相投,走得近一些。
正因誌趣相投,二人才會分道揚鑣。
“我入秦廷。”說到重要的事情,韓非本不快的語速更為放緩,他不想自己的缺陷乾擾交流:“師兄容得下我麼?”
彼此都明白,李斯容不下他。
公子非生來為貴胄,哪怕韓國弱小,他也是韓王的親屬。來到秦國,秦人再不待見他,也要行公室的方式以禮相待。
可李斯不一樣,他為寒門,是平民。
得夏陽君賞識,又為秦王重用。在這條路上,他沒有任何仰仗,亦不可能留一個天生就為貴族的人與自己分權。
“容不下。”
李斯誠實回答:“但秦王欣賞公子,想要與公子相見。我事秦,自然要為秦王做事。”
韓非頓了頓,而後失笑出聲。
在這樣的交談之下笑起來,多少有些嘲諷的意思。
李斯持酒器的手一停,他正眼看向韓非,直麵其中譏諷之意。
“公子曾言:‘臣儘死力以與君市,君垂爵祿以與臣市’,”李斯不卑不亢道,“主賣官鬻爵,臣賣智力。做臣子的,為國君謀事,而國君許以重利作為回報,這是公子眼中的君臣之道,與商人買賣無異。”
“是。”
“既是如此,又何故嘲諷斯為秦王謀事?個人之見,不足掛齒。”李斯說:“縱然我有再廣闊的胸襟和再深奧的智慧,沒有國君賞識,無國君任用,於國於天下,都沒有任何意義。”
“非為嘲笑,笑你。”韓非辯解:“是笑我自己。”
這確實是韓非的君臣之道。
早在荀卿門下初見時,李斯就為韓非的主張震驚過。
公子非為韓國公室之後,又生得一團和氣,僅看外表,仿佛一名不食煙火、不懂世故好脾氣貴族。再加上他有口吃的問題,同門接觸之時,自然而然默認他拜入荀子門下,是因為生性寬厚,尋求儒家真理。
但儒門所謂的“仁”、“義”、“禮”、“信”,實際上韓非一個都不在乎。
他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確實如那商人買賣,等價交換、以利換利。隻有赤()裸()裸、血淋淋的利用,沒有任何溫情。
因而韓非認為,為臣者可以為國君的意願不擇手段。
如今李斯的為臣之道便是如此。
可同門師兄,現在是政敵了。
二人到了當下地步,立場近乎直接相對,可他們的想法仍然一致。
李斯聞言,微微擰起了眉頭。
他好像寧可韓非是在指責自己。李斯思量片刻:“斯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