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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散朝之後,章台宮偏殿。
趙維楨和呂不韋應侍人傳話,跨過門檻。二人剛剛步入偏殿,佇立其中的少年嬴政便將手中帛書展開:“請夫人與仲父看看。”
秦國正在推廣紙張,上至國君、下至學堂,用的都是廉價且輕便的紙。而韓非上書卻依舊用的帛書,僅這一行徑,就足以看出公子非對秦國的態度。
侍人將帛書轉交給夫婦二人。
在曆史上,韓非被迫入秦後,確實曾經上書秦王政提議存韓滅趙。如今即使韓非早了許多年入秦,原因不同、背景不同,可他的立場不曾變過。
手中這份帛書,仍然秉持著與《韓非子·存韓》篇章相同的觀點。
趙維楨與呂不韋拿過帛書,先是不約而同因韓非的字跡頓了頓。
“倒是一手好字。”呂不韋評價道:“筆跡淩厲,暗藏殺機。”
公子非生得少年相,看起清貴好拿捏,可下筆的筆鋒卻透露出其尖銳的個性。至於行文,更是條例清晰,極具邏輯性。
總結下來,公子非的文章邏輯是層層遞進的。
首先他先言及韓國弱小,多年以來不曾找過秦國的麻煩,反而挨秦國不少打,且毫無還手之力。
麵對氣勢洶洶的強國,韓國身為弱國宛如刀俎上的魚肉,隻能獻地、送人,低頭求和,對秦國沒有任何威脅,也願意成為秦國的屬國。
其次再反觀趙國則野心勃勃。近年來,趙國攻魏、攻燕,連秦連齊,更是打的匈奴都抬不起頭來。
雖然趙國與秦國沒有直接的衝突,但他們的目的仍然是在於開疆拓土、壯大自己。如果秦國坐視不理,遲早成為六國之中對自己威脅最大的勁敵。
最後,秦、趙本有仇怨,秦昭王在世時,便一個勁盯著趙國打。若昭王多活幾年,估計趙國都已經為秦國打下來了。秦王政身為秦昭王最寵愛的太孫,理應完成先王未就的夙願。
由上述觀點,韓非引出來自己的結論:韓國願意支持秦國攻打趙國,甚至列出一係列的條件,與秦國共同發兵、做攻趙最為堅強的援軍。
有了結論,便是建議。韓非還寫明了攻趙時穩定其他諸侯的辦法:一則秦、楚有聯姻在先,而春申君在聯姻完成之前就打破聯盟,合縱攻秦,可向春申君發難。既挑撥了楚王與春申君的關係,又可借未曾完成的婚約與楚重新修好。
二則,韓國也願意幫助秦國說服魏國出兵攻趙。魏國為趙國打的很慘,斷然不會拒絕。
三則是燕、齊本與秦有盟約,又相距甚遠,不會反對的。搞不好兩國還會借機渾水摸魚,從趙國手中沾點便宜。
一篇長文,行文簡潔、直中要害,還給出了合適的行事方案。
待到她與呂不韋完長文,趙維楨合攏帛書後,嬴政才轉過身來。
“夫人與仲父怎麼看?”嬴政問。
趙維楨:“公子非所言,不是不可行。”
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韓非的長文,每個地方都說得通,每個地方都是對的。
“若按公子非所言行事,用他主事。”呂不韋淡淡補充:“滅趙未嘗不可。”
隻是說到最後,他的話鋒卻突然一轉:“但不能行。”
嬴政側了側頭,看向李斯。
一直佇立在偏殿內的李斯,直至與秦王視線相接,才平靜說:“斯以為不可。”
“為何?”嬴政問。
“公子非不為秦所用,王上以為為何?”李斯不答反問。
“他為韓國公子,若不為秦效力,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嬴政回答。
“此為原因之一。”李斯說:“之二在於,公子非入秦,他不能說服秦王放下吞韓之心,乃大勢所趨,無人置喙為公子非之過;可他如若說服秦王,促成韓、秦聯盟,歸韓之後,公子非則是大大的功臣。斯敬畏公子非的才能,亦欽佩不已,但斯不認為其毫無利己之心。”
說著,他抬手示意趙維楨手中的帛書:“這封上書,不為兩國,隻為公子非一人所寫。”
“韓國毗鄰秦國,於秦國而言,韓國便是心腹上的爛瘡。平日不會發作,可出現情況,就會病發,痛苦不堪。”李斯又道:“依臣之見,公子非上書,等的是秦王的決策,王上可借此利用一番。”
“哦?”
少年國君沉著的麵孔中浮現幾分意外之色。
他等的就是李斯的反對,但即使是嬴政也沒想到,李斯不僅出言反對,他還甚至給了更進一步的意見。
“公子非上書還不過幾個時辰。”嬴政說:“李卿已有對策,寡人看李卿怕是早就想好了。”
李斯苦澀一笑:“昔年同窗時,我與公子情同手足,自然是曉得他有什麼想法。”
嬴政:“李卿不妨直言。”
“秦國準備攻韓,卻不言及攻韓,韓國便會認定有回轉餘地,心甘情願做秦國的屬國。”李斯說著,抬手深深行一禮:“請王上準許斯出使韓國,斯願說服韓王入秦朝見,王上可直接借機扣留韓王做人質。”
麵前的少年國君因李斯之言陷入思索。
如今的嬴政,儼然已是大人的模樣。十六歲的秦王在身高上早就超過了趙維楨,不見稚嫩、隻餘威嚴。
他沉默不言,誰也不會輕易打破這份寂靜。
這安靜由嬴政發起,亦由嬴政結束。良久之後,他再次抬起鳳眸:“韓國人出言,不論說什麼,目的還是在於拖延攻韓之計罷了。可惜!”
國君並沒有正麵回複李斯的請求。
他轉頭看向宮中宦官:“寡人還是想聽聽公子非自己的想法。”
偏殿中的宦官領命離去。
沒過一會兒,他就將早就等候在外的公子非領進偏殿。
嬴政耐心等韓非行禮,而後抬了抬手,侍人把趙維楨手中的帛書又送還給他。
少年國君難得放緩臉色:“你這文章寫得很好,但寡人並不打算采用。寡人有一問欲問公子。”
秦王直接拒絕了韓非的提議,後者也不懊惱。
韓非隻是深深看了嬴政一眼,而後再次行禮:“秦王,請。”
嬴政:“若寡人執意攻韓,公子會如何?”
韓非:“……”
趙維楨在一旁不禁挑眉。
這問題問的,橫看豎看都是刁難。
不得不說,嬴政現在越發有流氓大國國君的意思了——說是問問題,但這個問題,若是回答出疏漏,秦王以此為由頭砍了韓非都不會有人說什麼。
但韓非並沒有退縮。
他隻是抬起頭,整理了一下語言:“君有主、主張,於臣於,於國,是好事。”
嬴政聞言,鳳眼不著痕跡地亮了亮。
旁人也許看不出來,但趙維楨一眼就能看出來,韓非一言就說到了秦王政心坎裡,他來興趣了。
“可公子非上書坦言是為秦謀事。”嬴政故意反駁:“國君若做錯了事,你為臣子,不該出言勸誡麼?”
韓非看向嬴政手中帛書:“此乃,非一家之言,隻有,有片麵道理。”
說完,他抬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軀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