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八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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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後,呂府。
趙維楨匆忙走到正屋前,在她身後,幾個侍人分彆端來了熱水、布料、高度數蒸酒與換洗的衣裳。她剛來到門口,正屋內的醫師就走了出來。
“如何了?”趙維楨趕忙問。
“已處理妥當。”
疾醫謹慎回應:“君上請放心,相國隻不過是皮肉傷。刀口雖深,但未傷及筋骨。”
那就好!
聽到醫師做出結論,趙維楨才覺得心中一塊石頭徹底落地。
但放下心來的同時,她的嚴峻神色分毫未變:“是右手?”
疾醫:“是。”
趙維楨無意識地咬了咬下唇:“那……會耽誤他平日用手麼?”
疾醫:“若傷口愈合良好,日後不會有大礙。為保證不出意外,煩請君上多多勸誡相國,傷未好全時不得用力。”
趙維楨擰起眉頭。
先秦時代的醫療條件和醫學技術著實令人不敢恭維。這話說了等於沒說:愈合良好就沒事,那愈合不好呢?
“我進去看看。”趙維楨也不好責怪疾醫:“勞煩你了。”
“內臣不敢。”
待到疾醫離去,趙維楨才抬頭看向守門的魏興。
魏興整個人看起來甚至要比受傷的呂不韋還要蒼白。他自覺護衛不當,麵部表情徹底糾結成一團,仿佛魂丟了般愧疚。
一撞見趙維楨的目光,魏興立刻開口:“廣場上人多,反而沒多少人第一時間目睹情況。我已派人將知曉情況的人士都約束起來。請夫人相信我,消息不會擴散出去的。”
趙維楨點頭:“好。”
魏興深深吸了口氣,雙手抱拳彎腰:“請夫人責罰!”
趙維楨:“罰你什麼?”
魏興:“護衛不力,實屬大罪。在下還是……武力不精,要是兄長,決計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就武學造詣來講,據說魏盛是比魏興要強許多的,大抵有個副將的水準。
但趙維楨平時不見刀槍,自然也摸不透是真是假。
眼下魏興一是自責,二是認定有人針對呂不韋和趙維楨,魏盛能起到更好的護衛作用。平時當哥哥的人是傻缺了一點,可他在場許情況不會到這一地步。
“把魏盛調回來吧。”
這次趙維楨也不打算經過呂不韋同意了,果斷道:“他功夫好,又管情報。朱平一人到底是分身乏術,都過兩年了,也算是受了責罰。”
“……謝夫人寬恕。”
魏興看起來快要哭了。
趙維楨闔了闔眼:“你要自責,就打起精神來,彆再出問題就是。”
魏興:“是!”
趙維楨也沒空繼續安慰他,接著拎起衣袂,帶人跨過門檻。
她吩咐人把帶來的熱水等物件放到外間,而後遣侍人離開,自己則邁開步子直奔內間。
一進門,就看到呂不韋在脫衣服。
他平日喜潔,愛穿的白衫雖為舊衣,但向來愛護,潔淨如嶄新的一般。如今這件白色深衣的右半邊卻儘是血跡,或飛濺或泅濕,乾涸的痕跡烏黑深沉。
僅看大半邊的血痕,就知道他的手傷得有多深。
呂不韋的慣用手為右手,如今受傷了,不方便行動,連脫衣服都吃力。他用著左手費勁巴拉地扯著腰帶,衣襟鬆開,卻是半天也沒扯下來。
“自己逞什麼英雄。”
趙維楨平靜地上前:“你就不能喊魏興幫忙?”
說著她抬起雙手,為呂不韋幫忙。
解開腰帶,而後趙維楨的雙手落在男人的衣襟。她輕輕一抬手腕,外衣就從呂不韋的肩頭滑落。趙維楨的視線無意識地往下一低,目光便落在那刺目的血跡之上。
≈ap;nbsp;這件衣服,趙維楨也很喜歡。
呂不韋著黑衣雖顯勳貴,但他本就瘦削,深色勾勒到近乎清矍,遠不如著白衫時好看。
隻是一件舊裳,注定是穿不到最後的。
趙維楨驀然曲起手指。
一件外袍掛在呂不韋的肘間,他既不言,也不行動,任由趙維楨抓著自己的衣襟。
“為何這麼做?”趙維楨輕輕開口。
呂不韋垂眼。
他生得高,不過是低眸,便能看見趙維楨的頭頂。尤其是她沒抬頭,趙維楨後頸一道順暢的曲線沒入衣領,從後鬢到布料之間不過三寸的肌膚悉數落在眼中。
男人就盯著那道曲線,不見情緒地回應:“我故意的。”
趙維楨:“……”
呂不韋理所當然地開口:“我救下維楨,於維楨有恩,你欠我的。”
趙維楨鬆開扯著呂不韋衣襟的雙手。
外袍落地,內在的裘衣鬆鬆垮垮,男人胸()膛與腰()腹之間的肌肉紋理若隱若現。與之相對的,趙維楨卻依舊穿著整齊,她嚴絲合縫的服裝與呂不韋白皙的肌膚相稱,對比分外分明。
“這件事必須壓下去。”呂不韋並沒有糾結於趙維楨的問題:“否則,天底下憎恨你我,憎恨秦國的人數不勝數。若旁人效仿,就麻煩了。”
“你知道他是誰嗎?”趙維楨問。
問的當然是刺客的身份。
這個年代願意為國、為一誌向而動手的遊俠刺客數不勝數。太史公寫《史記》,甚至專門有一篇《刺客列傳》作詳細記載。
見那刺客作儒生打扮,許是渾水摸魚,但趙維楨覺得,他若真的是一名儒生也不意外。
這個年代的儒生剛的很,可不止是嘴皮子和筆杆子厲害。
“聽口音是韓人沒錯。”呂不韋說:“可到底為何動手,還得再問問。”
也許他就是為韓國報仇,存與不存,韓國注定為秦吞並。
也許他就是借機找茬——那派人行刺的,究竟是秦國人、韓國人,抑或是其他諸侯動的手,就不一定了。
這天下,想要呂不韋和趙維楨性命的,數不勝數。
“這件事不能瞞著王上。”趙維楨沒忘記呂不韋在廣場說的話。
“倘若秦王知曉你為人刺殺,”呂不韋說,“刺客還說是為了韓國,他定會發兵滅韓,不再留任何餘地。”
趙維楨低著頭,沒有第一時間說話。
她隻是小心地抓住了呂不韋的手腕,將男人的手抬了起來。
往日呂不韋分外鐘情於趙維楨的皓腕,而這還是第一次趙維楨主動握住他橈脈之外的那幾寸皮膚。
呂不韋長著一張好臉,不知是保養得好,還是天生如此,僅看那張臉男人那叫一個細皮嫩肉,完全是翩翩君子的模樣。
可他的手,他的小臂卻徹底暴露出男人經商時吃儘了苦難。
他皮膚白皙,因而靜脈突出更為分明,脈絡沿著粗糙的皮肉一路向上,到了掌根便為繭子覆蓋。
當了這麼多年相國,呂不韋不再需要於七國之間周轉,可留下的痕跡卻未曾消失不見。
再往上,傷口叫醫師包紮了起來。
她不過是稍稍一碰布料邊沿,呂不韋的呼吸就是一頓。
顯然是在疼。
這麼深的傷口,怎麼會不疼?
“不是刺殺我。”趙維楨糾正道:“隻是當時我離得更近罷了,他想行刺的是你我二人。呂不韋,也彆小看你在王上心中的地位。”
呂不韋失笑出聲。
隻是這徘徊在她頭頂的笑聲多少有些缺乏感情。
“人心都是相互的。”趙維楨繼續說:“你要是忌憚秦王,秦王才會忌憚你。今日你向他隱瞞,哪怕是好心,也注定不再是坦誠相待了。是你我看著王上長大的,他生性為人,你還不清楚麼?秦王政雖強硬堅決,但從不剛愎自用。你如實相告、據理力爭,他會接受你的提議,也會信任你。”
趙維楨早就發現了,嬴政並不介意旁人持反對意見。但他會對重視之人心存戒備、因利疏離而耿耿於懷。
早在邯鄲,早在他還是個逃難的孩子時,這樣的認知就深深地紮根在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