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絨提醒他。
夢石見對麵的少年白衣勝雪,神情自在,他一時沉溺於眼前的這頓消夜,喝了些酒,他便險些忽略了這少年刀傷未愈,不宜顛簸,他隨即便道:
“也是,折竹公子,還是等你養好傷我們再去吧。”
夜漸深,戲已畢,在戲台上拆燈籠的人拿下來一串就笑容滿麵地分給那些跑來跑去的小孩兒,夢石鑽進人群裡討了兩個來,正好是蓮花的形狀,一隻天青,一隻橘紅,他拿來便分給了商絨一隻。
熱鬨的人群散了,村中戶戶燃起的燭火映在每一麵窗紗上,朦朧又柔和,他們三人結伴,提著燈出了村走上小石橋。
夢石吃醉了酒,前一會兒明明還在說笑,但也不知為何離開了那片喧鬨之後,他就越發安靜,一個人走在最前麵,除非提醒他們注意腳下碎石,否則他絕不說話。
小河水涓涓而淌,商絨提著的絹紗燈籠映出兩個人的影子無聲落在橋上,此間夜色濃黑,寒霧也重,她乖乖地牽著少年的手,跟隨他的步履。
夢石先行回到了小院,在廚房中燒了熱水,商絨沐浴過後出來,在嶙峋的燈火裡望見那道水渠,渠邊的木板已經恢複如初,但如此冷清的夜,她想起白日裡那具裹在油布裡的屍體,她還是有些發怵。
夢石替折竹備了藥浴,此時折竹已在偏房裡沐浴,而夢石卻在廊下的一片陰影裡坐著,商絨轉身瞧見跳躍的火光,才發覺他的身形。
商絨走近些,看見他麵前的銅盆裡燃燒著發黃的紙錢,那隻才從村中戲台邊拿來的小巧漂亮的橘紅燈籠也被他扔了進去。
他手中握著那個布娃娃,分毫沒發覺商絨靠近,也不知在沉思些什麼。
“道長。”
商絨輕喚了一聲。
“簌簌姑娘,你怎麼還不睡?”夢石回神,朝她笑了一下,卻顯得有些勉強。
“頭發濕著睡覺會頭痛。”
商絨在火盆前蹲下身,也拿了一旁的紙錢來扔進盆裡,火光烤得她臉頰有些發燙,她抬頭迎上夢石的目光。
“我女兒生在霧濃的春夜,我便替她取了小字杳杳,”表麵看起來總是開朗豁達之人,酒非但不是解憂良藥,反而是剝開心事的利刃,“簌簌姑娘不知,她與你一樣,有梨渦,隻是她愛笑,我卻從未見你笑過。”
所以商絨的梨渦一點也不明顯,隻有在細微的表情間能窺見幾分。
“我帶著她才到容州時,曾答應過她,要在除夕的時候給她買一隻小花燈。”
夢石的眼裡迎著銅盆內搖曳的火光,他看著那橘紅的燈籠被火舌徹底吞噬:“送得晚了些。”
商絨看見他說話間,一隻手還摸著身上布袋子裡的東西,那是一個小罐子的形狀,其實她也不知活人的祭奠究竟能不能將哀思與遺憾都隨著這一盆灰燼帶給已經逝去之人,她的目光停在夢石緊緊握著的布娃娃上,說:“道長,留一件她的東西在身邊也好,哪怕將她一直帶在身邊也好,既然舍不得,那您就不要為難自己。”
夢石低頭看向自己隔著布袋子捧在手心的小罐子,寒風吹著他的黑得發亮的胡須,他徐徐一歎:“自古以來,人死了,不都要求一個入土為安,葉落歸根麼?”
商絨卻問他:“道長漂泊半生,哪裡才算得是道長的根?哪裡又是杳杳的根?您的夫人埋骨天涯,如今再將杳杳葬在這裡,那麼來年,道長又在這世間的何處?”
夢石一怔,眼底的情緒濃而沉重,他忍不住再抬頭來看麵前這小姑娘,她已摘了那張麵具,此時烏發濕潤,雪錦裙袂垂落地麵,院內淡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的眉眼乾淨到仿佛從未沾過煙火塵埃。
“道長惦念她們,就不要與她們天各一方,”商絨雙手枕在膝上,她白皙的麵頰映著一片跳躍的火焰影子,“將杳杳帶在身邊吧,等哪一日,您帶她回去,讓她睡在她母親的身邊。”
往事一幀幀如書頁在腦中堆疊,夢石禁不住滿眶濕潤,他深吸一口氣,強忍下心頭百般酸澀的滋味,見她眼眉低垂,便道:“對不住,簌簌姑娘可是因我這些事,而想家了?”
“不想。”
她搖頭。
“我的家,與道長的家不一樣。”她的腦海中浮出一男一女來,她記得清那婦人錦衣華服,雍容華貴,眉目清傲的模樣,卻怎麼也想不起那男人的臉,隻記得他烏金的袍角,疏離的背影。
銅盆裡的火已經燒儘了,被木廊遮擋的這片角落暗淡又蕭索,她低聲道,“我寧願像折竹一樣,生來就沒有家。”
話音才落,一道門開。
商絨回頭,簷下的燈籠映出從屋中湧入又被頃刻吹散的熱霧,少年披散濕發,一雙眼睛被浸潤得濕漉漉的,被房中熱霧熏染得添了些血色的唇輕咬著那支銀葉簪,一雙手正漫不經心地在係腰間的衣帶。
忽然,他側過臉來,準確地在那一片陰影底下盯住她。
水珠從他頰邊的一縷淺發末端無聲滴落,他嗅到了燒過紙錢的味道,卻什麼也沒問夢石,隻對她道:“你怎麼出來了?”
他衣帶係得鬆散,水珠在他白皙精致的鎖骨凹陷處細微閃爍,商絨一下站起身,說:“我去睡了。”
她轉身提起裙擺跑上木階,推門進去。
院中的燈火熄了大半,夢石沐浴過後便也在偏房中睡下。
一窗明滅不定的晦暗光影無聲鋪散入室,滿耳寂靜中,折竹靜瞥一眼指間銀簪,隨即將它塞入枕下,閉起眼睛。
商絨沾枕不久便沉沉睡去,她做了一個夢,又夢到那棵濃密繁茂的大樹,戲台上的樂聲在她夢中往複,不知不覺,一夜悄然過去。
明亮的光線照入室內有些刺眼,院內忽然添了一道急促的腳步聲,緊隨而來的,是一道喘著氣的女聲:“折竹公子!折竹公子可在屋裡?”
商絨一下睜開眼睛。
她才坐起身,卻聽見一陣腳步聲,她抬起眼,透過那道屏風與簾子,她隱約見少年的身影一閃而過。
隨後是開門的吱呀聲。
“您便是折竹公子?”
那婦人見門一開,裡頭出來一個白衣少年,她先是愣了一下,又趕忙道:
“方才村中來了官差,說於娘子夫婦兩個殺了人,連在小學堂裡的夢石先生也被他們帶去衙門問話,夢石先生走前,讓奴家將他的書本帶回。”
折竹垂眼看向她捧在手中的論語,輕輕頷首,伸手接來,晨風趁機灌入他雪白的寬袖,他翻開一頁來,隨即兩字映入眼簾:
——“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