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夢石應道。
“朕當年尚不知你是個女兒還是個兒子,故而沒有先取名字,”淳聖帝想起那些往事來,也想起當年初知自己將要做一位父親時,也曾那般滿懷期盼的,看著素賢的肚子一點點大起來,“你師父給你取的這個名字,極好。”
“聽說,是祁玉鬆找到你的?”淳聖帝對那個被自己貶去容州做知州的祁玉鬆還算有些印象。
“是,當時我正遇牢獄之災,被人削去了無極司的道籍,是祁玉鬆設法保下了我。”
夢石隱去了有關折竹的點滴。
“無極司的道籍豈是能削就削的?”淳聖帝的眉頭微皺,再與他說話語氣卻沒由來地緩和,“你究竟因何被下獄?”
“容州有一孫家,孫家的大房是晉遠的都轉運使,我殺了孫家人,他們便要我償命。”夢石淡淡陳述。
“你殺孫家人做什麼?”
淳聖帝未料,他流落在外,竟還背上了人命官司。
夢石卻不答,手卻不自禁摸向身上的布袋子,見淳聖帝的目光也停在他的布袋子上,他便道:“您可知,我還過俗,有過一個妻子,和一個六歲的女兒?”
“果真?”
淳聖帝麵露喜色,淩霜大真人今晨並未與他說起過這些,此時他便問,“朕的孫女在何處?”
夢石垂下眼,摸著布袋子隱約透出的那隻罐子的輪廓:“她就在這兒。”
淳聖帝眉梢的笑意驟然僵住。
便連賀仲亭的臉色也有些變了。
“妻子早逝,我的女兒被販子拐去賣給了孫家做木泥,那孫家二房的老爺死了,我的女兒便被他們毒死,燒成這麼小小一罐,放進他們老爺的棺材裡陪葬。”
夢石抬起眼,重新看向他:“所以,我殺了孫家三人。”
“該殺!”
淳聖帝的麵色陰沉下來,除了抱養入宮的明月,事實上淳聖帝並不疼愛他的三個親生女兒,但這素未謀麵的孫女卻不一樣,她與夢石一般,是他記在心中三十一年不敢忘懷的素賢的血脈。
“傳朕旨意,急詔晉遠都轉運使回京述職!”
隻聽得淳聖帝這一句話,德寶便立即去傳擬旨的翰林。
究竟是回京述職,還是回京送命,賀仲亭立在一旁,始終靜默。
“我起初並不信祁玉鬆的話,便自己跑了,在路上,我遇見了明月公主。”
夢石再開口,引得淳聖帝一怔,他回過頭來,有些驚詫地問:“你說什麼?你遇見了明月?這麼說來,她流落民間的這段日子,一直是你在照顧她?”
“是,她不知我的身份,故而在蜀青被淩霄衛找到時,怕淩霄衛不信我的說辭將我扣下,便讓我先逃了。”
說著,夢石停頓一下,才道:“那時我心中還很亂,不知該不該來玉京,不知您是否還記得我的母親,又願不願認我這個兒子……所以我便與她分道了。”
“緣分!”
淳聖帝拉著他站起身來,再朝賀仲亭道:“賀卿,你說這是不是緣分?朕的明月落難民間,卻與朕的兒子相遇了!”
“陛下是真龍天子,自然福澤深厚,如今明月公主歸來,殿下也回到您的身邊,此乃天意。”
賀仲亭立即垂首附和。
他心內卻在懷疑,依照子嘉所說,當日分明有幾十名殺手護衛公主馬車,那些人,若說是這位大殿下的人,也說不通。
但明月公主分毫不肯透露她在民間的那幾月究竟是如何從南州到的蜀青,而這殿下似乎也有所隱瞞。
賀仲亭再輕抬眼簾,無聲凝視著帝王滿麵的笑意。
如今太子之位懸空,除卻一年前病逝的三皇子與平庸無才的二皇子,這幾年在朝中擁護仙逝的劉皇後所出的大皇子與胡貴妃所出的四皇子的朝臣已分成兩派,明爭暗鬥。
然而,這位帝王元妻,文孝皇後所出的皇子殿下歸來,隻怕陛下心中的那杆秤就要偏了……
宮中因一位忽然歸來的皇子而掀起軒然大波,唯有純靈宮四下寂然,金烏西沉,鑲嵌簷上。
秋泓寫好方子便去太醫院要了些藥材,她混要一通,隻說是榮王妃所用,那些人便也給她了。
秋泓出宮後,鶴紫命人煎了藥,但端到公主榻前,她卻始終不肯喝一口。
“公主,奴婢求您,您喝些藥吧……”
鶴紫望著榻上麵容蒼白,睜著一雙空洞的眼,動也不動的公主,滿眼是淚。
自商絨醒來,她便一直是這樣。
一整日,不吃也不喝,甚至一句話也不說。
無論鶴紫此時再如何哭求,商絨也始終沒有反應。
殿外忽然傳來些嘈雜的響動,鶴紫警惕地起身掀簾出去,正遇一宮娥滿臉焦急地跑進來,一見她便忙道:“鶴紫姐姐,有位殿下來了!要見公主!”
“哪位殿下?”
“說是文孝皇後的血脈,在民間三十一年,此時方才找回!”
“什麼?”
鶴紫心內亂極,不知那位忽然歸來的殿下為何要往純靈宮來,聖上一向不許後宮嬪妃與皇子公主踏足純靈宮,如今怎麼準許了這位殿下?
她也顧不上許多,忙回頭進內殿裡去將公主的手藏入錦被中。
才整理好被角,便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鶴紫一回頭,便見到那身著灰撲撲的道袍的陌生男子。
“簌簌!”
商絨聽見這樣一道熟悉的聲音,聽見“簌簌”這兩字,她的眼睫微動,終於有了反應。
“簌簌……”
夢石一進來,瞧見榻上的小姑娘便先是一怔,在蜀青吃過他那麼多頓飯,被他與折竹養得稍微有些肉了的簌簌,怎麼會瘦成這般模樣。
夢石的眼眶發熱,上前在床沿坐下來,他嗅到了藥味與血腥味,便立即不顧鶴紫的勸阻掀開了被子。
腕上包紮了細布的手透著血跡,她手中緊握著一柄匕首。
商絨恍惚似的望著他。
隔了好久,她才不確定般,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輕喚:
“夢石叔叔?”
夢石的眼淚一瞬不受控地砸下來。
“是我。”
他伸手觸摸她的頭發,紅著眼眶,溫柔地應聲,又對她說:
“簌簌,我來了,他也很快就會來了。”
“你等等他,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