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紫將一碗冰鎮蓮子羹送到公主案前,她隻略略瞧了一眼紙上鋪陳的山水墨色,也不敢說些什麼,躬著身退出殿外。
“這都連著好幾日了,公主不說話,也不肯見大真人遣來的道士,”殿外的宮娥壓低聲音與身邊人道,“你們說,我們會不會……”
她眉眼哀愁,後半句話在鶴紫走出來後便淹沒於喉嚨。
“鶴紫姐姐。
幾名宮娥齊聲喚她,每人臉上都或多或少地帶了幾分擔憂。
自蘊宜大公主在摘星台大殿撞柱而亡後,有關證心樓的風言風語便在禁宮中隱秘地流傳起來,她們也聽說過自明月公主進宮後便一直貼身服侍她的那三名宮娥,聽說,她們都是代公主受罰而死。
“主子的事豈是你們妄議的?”
鶴紫心中也亂,她低聲斥了她們一句,又側過臉去看背對著殿門坐在書案前認真作畫的公主,青蓮色綾羅衫裙堆疊在藤席上,擋住她身下的蒲團,裙袂的邊緣隱約透出繡鞋上圓潤泛光的珍珠。
她安安靜靜的,微垂著頭,盯著案上的畫卷在看,烏黑發髻間的步搖輕輕搖晃,影子投在她的側臉。
也不知她有沒有聽見殿外的聲音。
鶴紫知道公主雖什麼也不說,但這幾日,她已感覺得到公主與她之間是徹底地生分了。
強壓下心底又是酸澀又是失落的情緒,鶴紫正要喚人去給公主備些水果,卻見常伴禦前的宦官德寶領著一行人來了。
“德寶公公。”
鶴紫連忙俯身。
德寶點了點頭,走上階,隻立在門外瞧見裡頭的公主在案前握筆,他便躬著身,小心翼翼地道:“公主,聖上口諭,請公主去含章殿。
商絨握在手中的毛筆一頓。
德寶在殿外等了好一會兒,始終沒聽見公主有動靜,他便試探著再喚一聲:“公主?”
“知道了。”
商絨擱了筆,輕聲應。
縱然早知自己如此懈怠,皇伯父必會不滿,但一想到要去含章殿見他,商絨心中還是有壓不住的不安。
出了純靈宮,穿過長長的宮巷,商絨袖間交握的雙手已滿是汗意,她靜默地跟著宦官德寶走在朱紅宮廊上,底下泠泠的水聲是這般酷熱的午後唯一清涼的聲響。
鶴紫等人垂首跟在商絨身後,目不斜視。
轉角的宮廊底下的景觀石被渠中水衝刷得很濕潤,草木嫩綠,豔麗的花叢中也不知是什麼在叫個不停,幾名宮人正拿著網兜在底下清理那些擾人清淨的蟲子。
商絨隨意瞧了一眼,然而目光上移,她卻驀地看見對麵廊上立著的一個人。
那老者須發皆白,笑眯眯的,正饒有興致地在瞧底下那些宮人手忙腳亂的樣子。
“公主?”
德寶回頭,見她立在那兒不動了,又隨著她的目光看去,看清對麵那老者,德寶便回過頭來對她笑道:“岑老先生今日早早地便入宮來了,陛下還與他下了幾局棋,還要留他在宮中用晚膳。”
他躬著身走近商絨,低聲道:“奴才聽聞,陛下有意讓岑老先生來做您的老師。”
老師?
商絨幾乎以為自己聽錯,她再將視線挪回對麵去,那老者已朝她看了過來,兩方視線一觸,他朝她露出來一個慈和的笑容。
“德寶公公,你們在這裡等我片刻。”
商絨說著,便提起裙擺朝對麵跑去。
日光大片地越過欄杆鋪陳於宮廊之上,老者衣袍嚴整,發髻也梳得一絲不苟,他始終溫和地注視著那個朝他跑來的小姑娘,直至她在他的麵前站定,他才笑著開口:“當日蜀青一彆,未料我與公主竟還有再見之日。”
“晴山先生。”
商絨喘著氣,仍覺不可思議,“您……怎麼會來?”
“我該來。”
岑照的笑意收斂幾分,神情頗添幾分複雜,“那時不知公主身份,是我未能將公主贈予的那幅畫藏好,才陰差陽錯造成如今這般局麵。”
商絨此時方才恍悟,原來淩霄衛之所以能那麼準確地找到她,是因為她留給晴山先生的那幅圖。
“與先生何乾?”
她搖頭,不過都是她親手做下的因果。
“聽說,皇伯父要先生做我的老師?”
她思及方才德寶所說的話,又問。
“是我請的旨,陛下的確應允了。”
岑照眉眼含笑。
商絨先是一怔,隨即又道:“先生何必?這裡,您是待不自在的。”
“昔年榮王府中我與公主隻有匆匆一麵,此後辭官歸鄉數年不入玉京,”岑照徐徐一歎,“我也以為,此生應該是再不會回來了。”
那時商絨還在證心樓中,一日卻得淳聖帝口諭,準許她回榮王府探望。
她去時,正逢岑照與榮王在書房內爭吵,更親眼得見榮王服下寒食散後的癲狂之狀。
後來她才明白,
淳聖帝是故意的。
恩準她回榮王府探望並不是因為他的仁慈,而是要她親眼看見自己心心念念的父王到底有多瘋魔不堪。
“但人生在世,哪有絕對,我如今回來也是自己情願的。”
岑照的聲音喚回商絨的神思。
她複而抬眼,掩不住詫異之色。
“我拖著這把老骨頭來玉京原本隻是想再見公主一麵,隻當是為了那幅圖,”廊下還有宮人在,岑照壓低了聲音,“但有人與我說,公主心中有憾。”
“我原以為我與公主沒有師徒的緣分,卻不想,這竟是公主心中的憾事。”
岑照心中百味雜陳,當年他若不辭官,那麼教導這位公主的便不會是淩霜大真人,而是他。
“我一心逃離玉京,卻不知公主竟那般期盼我來做你的老師。”
他的眼眶有些熱,說著便俯身拱手:“是我對不住公主。”
“晴山先生彆這麼說。”
商絨忙扶住他的手臂,搖頭:“您隻是做了您自己的選擇,我最初期盼您來做我的老師,是因您是唯一一個不與我父王劃清界限的人,我好奇我的父王,也好奇您。”
“後來讀您的詩文,我更心生感佩,在蜀青能得見您一麵,我已覺得很好很好了。”
“那麼如今我要做公主的老師,公主可是不願?”
岑照故意問。
“晴山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
商絨忙說。
岑照笑眯眯的,瞥見那邊的宦官德寶麵露焦急地在瞧著他們這邊,他便道:“若非那小公子點撥,我隻怕便要錯過公主這麼好的學生了。”
商絨驚愕地望他。
“是他叫人送了信到蜀青給我,盼我能圓公主所願。”
岑照的聲音極輕,隻有她一人能聽清。
商絨的眼睫顫動一下。
這份遺憾,她深藏在心底,也唯有在蜀青岑府的那個夜晚她曾向那少年袒露了一絲的心跡,可他那麼聰明的人,便從這蛛絲馬跡中洞悉她心中所想。
“公主,聖上還在等您。”
德寶再等不及了,匆匆過來提醒了一句。
“公主請先去吧。”
岑照溫聲道。
商絨匆匆與岑照告彆,被鶴紫等人簇擁著往含章殿的方向去,走出了宮廊,日光無遮無掩地照在身上,那光線令人不敢逼視,商絨半垂著眼簾,滿腦子都是那個黑衣少年。
好想他。
她的鼻尖有點酸,但心中對於要見皇伯父的忐忑與恐懼卻淡去了幾分,她暗自蜷緊了手掌,無端生出幾分勇氣來。
含章殿中,淳聖帝才見了賀氏父子,見德寶領著商絨走進來,他原本因賀仲亭的奏報而陰沉的臉下意識地柔和了些。
“拜見皇伯父。”
商絨跪下去。
若是以往,淳聖帝必會在她還沒屈膝時便會說一聲免了,但今日卻是一言不發地由著她跪下。
“明月,九月十九便是你的生辰,可朕怎麼聽說你如今是一紙祝文也不肯抄?”
帝王高坐龍椅之上,再平淡的語氣也透著些難言的威懾。
“是。”
商絨垂著頭,不敢看他。
淳聖帝不防她竟隻有這麼一個“是”字,他著實愣了一下,隨即問:“為何?”
商絨強壓著心中的懼意:“不想。”
這一刹,殿內一瞬寂靜,德寶變了臉色,忙偷偷去望龍椅上的聖上,殿中其他的宮人也戰戰兢兢的,生怕帝王發怒。
便連賀仲亭也頗為詫異似的,看向那跪在地上脊背直挺的小公主。
“不想?”
淳聖帝著實吃了一驚,他慢慢地揉撚著這兩字,想起來自己已許多年不曾從她的口中聽見這兩字。
自她從證心樓出來後,他便再沒聽過了。
“陛下息怒……”
德寶一見聖上擰眉便忙與一眾宮人跪下。
賀仲亭也以為淳聖帝必要發怒,他微微垂首,但殿中靜謐半晌,也未聽得淳聖帝再說一句話,他再抬眼,見淳聖帝起身走了下來。
商絨看見地上接近的影子,她看見明黃的衣袂已在她的麵前,她無法抑製地想起他麵目赤紅,發狂殺人的模樣,身體細微地顫抖。
忽然間,
他蹲下身來:“為何不想?”
聲音裡聽不出息怒。
“我既是受大真人教導,為何不能讓大真人代我抄經火祭?”
她勉強穩住聲線。
又是寂靜。
寒意順著商絨的脊骨慢慢爬上來,她抿緊嘴唇,卻聽淳聖帝冷不丁地道:“你年年生辰都要為大燕祈福,也沒有個純粹過生辰的時候。”
淳聖帝這一句話說出來,一旁的賀仲亭神情有了些細微的變化。
德寶等人更是摸不著頭腦。
商絨抬起眼,對上麵前淳聖帝的臉,他竟沒有半點生氣,不知為何竟還有幾分隱約的笑意。
“這回是你十六歲的生辰,便由著你,讓淩霜替你抄祝文火祭。”
淳聖帝想伸手摸她的頭,但見她惶惶不安的神情,他懸在半空的手,終於還是收了回去。
商絨後背汗濕,有些愣神。
“起來吧。”
淳聖帝站起身,對她說道。
誰也不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麼。
“白玉紫昌觀來的那批道經可都入了淩雲閣?”淳聖帝見商絨被宮娥扶著站起身,才想起一旁的賀仲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