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絨連忙起身走到他的麵前去。
“明日我去不了星羅觀,所以今日便提前來見你。”商息瓊說著,將手中的盒子遞給她。
“謝謝息瓊哥哥。”
商絨接來盒子,又望著他:“你的腿……”
“沒大礙的。”商息瓊搖搖頭,不欲與她說自己心中的事。
他當初上奏死嬰一事,本是想削減淩霜大真人在父皇心中的地位,豈料那些犯了錯的道士隻是被流放,而所有的采露宮娥卻被他們帶累,兩百多條性命,儘數成了冤魂。
“明月,那日的事,謝謝你。”
商息瓊說道。
商絨知道他在說往生湖祭奠之事:“以往宮宴彆的哥哥姐姐都不願與我說話,隻有你與我在一處,我一直記得的。”
商息瓊不知她將小時候的事記得這樣認真,他麵上的神情複雜許多,半晌苦笑:“明月,你其實不必記得那些事,那時候,我不過是覺得你比我可憐罷了。”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商絨從不覺得“可憐”這兩個字有多刺耳,她說:“你幫過我,我回榮王府的那天在街上見到你,你還買了風車哄我。”
她越說,商息瓊越有些無地自容。
這宮中哪容得下這般純粹的情誼,他幫她伴她,不過是想借此討好父皇罷了,可她卻偏偏……
“明月,我走了。”
他怕失態,隻說了這樣一句,便轉身挪著緩慢的步子離開。
商絨看著他的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她才將懷中的盒子打開,紅色的錦緞上放著一條極精致的瓔珞。
暮色四合,商絨依舊沒有等到夢石,她心中惴惴難安,夜半又夢到那些死去的采露宮娥,她驚醒後便再難睡去。
抱著雙膝蜷縮在榻上不知多久,天還未亮,那些女道士便進門來伺候她洗漱。
換上纏鶴紋銀的雪緞衫裙,金質的蓮花頭冠有些重,蓮花瓣上墜的寶珠晶瑩剔透,微微顫動。
女道士在她額間點了一道水滴狀的紅印,隨即眾人便都在她身前跪拜:“公主生辰吉樂,福壽安康!”
“先出去吧。”
商絨朝她們抬手。
拂柳立即領著眾人出去,合攏了門。
商絨這一身衣裳厚重,她提著裙擺入了內室,找了一條絲緞來將那黃金匣子,魯班鎖以及《丹神玄都經》裹在裡頭,又脫下自己身上的兩件外衫,將裹在絲緞裡的東西係在自己的腰間。
黃金匣子並不大,魯班鎖就更小,她纏在腰後,又將兩件外衫穿上,從銅鏡裡看是看不出來什麼異樣的。
商絨聽見外頭有開門的聲音,她立即掀簾走出去。
竟是榮王妃。
榮王妃身後沒有女婢跟進來,那道門合上,這室內靜謐無聲,隻剩下她們母女二人。
“您來做什麼?”
商絨終於開口。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理應入宮來為你梳妝。”榮王妃說著,打量她起她衣冠整齊的模樣,“但我似乎還是來得遲了。”
“母妃以往沒做過這些事,今日又是何必。”
商絨垂下眼睛。
榮王妃見慣了她乖順柔弱的模樣,少有聽她這般說話的時候,但此時,榮王妃並沒有絲毫惱怒,她神情平靜地走到商絨的麵前。
伸手輕撫她烏黑的發鬢:“明月十六歲了,長大了。”
商絨後退一步,躲開她的手。
“我知你怨我,但明月,我沒有辦法。”
榮王妃掩下心頭的那點失落,她放下手,“我今日也不是來找你的不痛快,隻是想與你好好說說話。”
這些日子以來她時常會想起純靈宮那夜,她隻要想起商絨腕上那道疤,想起那夜商絨對她說“不需要了”,她便寢食難安。
榮王妃也想與她好好說話的,語氣輕柔些,像一個平凡人家的母親那般,可此刻她看著商絨的臉,才驚覺自己竟從不知如何做一個溫柔的母親。
她有心彌補,可張張嘴,又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
“你的衣袖有些亂。”
榮王妃伸手替她整理衣裝,見商絨不說話,卻也沒拒絕,她心中不由鬆了一口氣。
她待商絨,從未像此刻這般小心過。
“母親。”
商絨忽然喚她。
“嗯?”榮王妃輕應一聲。
“我知道您與父王不易,我知道皇伯父一直忌憚父王,他不準我與父王親近,留著父王的性命卻逼著他做了他最不喜歡的道士。”
商絨看著她:“父王身不由己,您也身不由己,這些其實我都明白,而我所求也並不多,若您從前也如今日這般,願意與我多親近些,願意與我好好說說話,那該有多好。”
“明月……”
榮王妃嘴唇微動,撫平她衣袖的褶皺,對上她的目光。
她的這個女兒,自小便將心事藏得很好,少有向她袒露的時候。
她們母女之間從一開始就鑄著一道高牆,她從來不會溫聲細語,而商絨亦難向她敞開心扉。
她也沒有意識到不知何時,自己這個常會進宮看望女兒的母親,竟不如被困在榮王府中不得而出的榮王了解她。
“神碧,待她好些吧,否則說不定哪一日你我便要失去這個女兒了,你彆再……傷她的心。”
榮王妃想起榮王今晨與她說的話,她忍不住看向商絨的手腕,玉鐲擋住了,可她記得那夜自己親眼看過的傷疤:“往後……”
她才試探一般地開口,那道門倏爾一開,有女道士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說時辰到了,榮王妃看著商絨被眾人簇擁著往門外去:“明月。”
“往後我會的。”
她說。
商絨停步,她回頭看見榮王妃,她永遠是那麼孤清冷傲的人,立在那裡便如寒梅一般凜冽。
“母親,我走了。”
商絨壓下眼眶的熱意,回頭迎向那片瀟瀟風雨。
遲了。
太遲了。
淳聖帝因陰雨而臥病在床,不能出宮前往星羅觀,故而禁軍與淩霄衛便隻護送明月公主的車駕出宮。
這是自她回來後第一次出宮。
禦街兩旁的百姓冒雨跪拜,口中大呼“明月公主福壽安康”,這般震天之聲比淋漓的雨還要響亮。
“公主安心,今日必然順利。”
拂柳與她一道坐在車中,也許是見她始終蹙著眉,便含笑出聲。
商絨抬眼,凝視她的笑臉。
星羅觀的眾人在大門處恭敬地等待許久,待得公主車駕停穩,他們立即伏跪下去。
“公主,請入觀。”
淩霜大真人由摶雲撐著傘,走到車駕前相迎。
商絨被拂柳扶著從車上下來,立即有女道士上前來撐傘。
雨勢有些大,觀中圓台上的香火點不燃,道士們忙著以油布遮蓋,而商絨則被眾人簇擁著請去了樓閣之上暫且休息。
雨水拍打在欄杆上,商絨頭上的蓮花金冠很重,她的後頸隱隱有些疼,卻仍隻能端端正正地坐著,一雙眼卻忍不住在底下搜尋。
底下那麼多人,可她沒看見夢石,也找不到折竹。
是不是生了什麼變故?
她心中越發不安。
身後的女道士在說著“祭神舞”,商絨立即想起之前夢石與她說過的話,她的視線遊移,不經意地望見對麵欄杆內,那一群戴著彩繪麵具,身著雪白衣袍,腰係殷紅絲絛的人。
那麼多人。
哪一個才是他?
商絨找來找去,驀地被一名坐在欄杆前,捏著麵具輕輕搖晃的白衣人吸引視線,他仿佛是故意的,擋在臉前的麵具搖晃兩下,見她看過來又不動了。
商絨心中仍不確定,才要移開目光卻又見他拿在手中的麵具挪開了些,他歪著頭,僅露出來一雙眼。
那似乎是一雙極漂亮的眼。
商絨驀地站起身,隔著珠簾,她有些看不清,她想也不想地提起裙擺,掀開珠簾跑到廊上去。
“公主?”
守在玉座旁的女道士們見她忽然出去便忙跟上。
油布尚未遮蓋起天幕,雨勢削減了些,但眼前仍是一片綿密的雨絲斜斜地飄飛著。
少了霧氣,她看清對麵那少年發髻間清亮的銀簪。
隔著潮濕雨幕,
商絨看見他露出來半張臉,他的眼睛彎彎的,在對她笑。
她的眼眶濕潤起來,
卻不自禁的,也彎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