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山上的大鐘寺門深夜被人扣響,打瞌睡的僧侶慢慢悠悠地開了一扇門,隻見門外數張陌生的麵孔,個個寒露沾衣,鬢發帶雪。
年輕的僧人清醒了些,清了清嗓子:“各位施主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小和尚,我問你,你們這兒是否有外客暫住?”第四扶著商絨的手臂,側著臉看向朱紅門內的僧人。
這.......
僧人瞧著他們個個身上帶著兵器,一時有些遲疑。
第四哼笑一聲,抽出腰間彎刀抵上他的脖頸,“你若不說,老娘今夜便讓你們這座大鐘寺燒成灰燼!“
“拂柳姐姐....…
商絨見狀,忙去拉第四的衣袖。
但她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卻聽那僧人顫顫巍巍地開口:“寺中一向不留香客,若,若你說的是一位道長,他如今正暫居在我一位師叔的草舍裡!”
玉京的寺廟比不得道觀的香火鼎盛,大鐘寺香火錢吃緊,已幾年不曾修繕過寺廟,故而不留香客在寺中住。
第四仔細問過方向後,纖手一抬,淡如煙塵的粉末在簷下的燈影裡一揚,那僧人當即倒地不起,她回頭瞧了一眼商絨:“隻是些迷魂藥,免得他亂說話,再教寺裡的僧人跑下去驚動官兵。”
商絨點頭:“知道了。”
門合上,寒鴉聲聲。
第四抱著商絨施展輕功踩踏林梢,即便商絨臉上粘著麵具,冷風拂來,臉上也還是有些刺疼,兔毛邊的兜帽擋住了些視線,她隻能隱約看見程遲與程叔白他們緊跟在後的兩道影子。
山坳間那間草舍尤其顯眼。
橙黃的燈影充斥著每一扇窗,然而草舍前那片平坦銀白的雪地裡,殷紅的血跡觸目驚心,死屍遍地。
“折竹……”
商絨瞳孔緊縮,掙開第四的手跑過去,她看了一張又一張沾著血的陌生麵龐,始終找不見那個少年。
被死狀淒慘的幾具屍體嚇得臉色蒼白,她嗅到如此濃重的血腥味,幾欲作嘔,一雙眼卻還在死人堆裡搜尋。
忽的,
一隻沾滿血汙的手覆上她的繡鞋。
商絨嚇了一跳,踉蹌後退了兩步被飛身而來的第四接住,第四的彎刀轉瞬橫在那從死人堆裡抬起頭的青年頸間,卻又認出他的臉來:“小十七的人?”
“第四護法。”
那青年推開身上壓著的道士屍體,另一邊又陸陸續續有幾人恢複意識,挪動身體。
“小十七呢?”
第四俯身問他。
“公子在……”青年抬手,艱難指向不遠處那片青黑的林子。
商絨抬起頭,隨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去,給他們包紮醫治。”
一旁的程遲側過臉,對身旁的幾名女婢道。
商絨奪過一名殺手的燈籠,朝那片林子的方向跑去,第四瞧了一眼她的背影,立即帶著人跟了上去。
堆積在枯枝上的積雪晶瑩,一陣寒風卷過,便一簇簇下墜,擦著商絨的兜帽滑落下去。
不遠處的數名殺手聽見動靜,個個神情警惕地朝那盞猶如星子般在枝葉間搖晃的燈籠越來越近。
商絨覺得自己好像踢到了什麼東西。
那東西朝前滾了幾圈,粼粼月輝與她手中的燈籠光影交織,照見那顆血淋淋,睜著眼的頭顱。
商絨雙膝一軟,摔倒在雪地裡。
那些殺手才將昏迷的薑纓扶起,便衝上來,黑靴踩踏積雪,沾血的長劍齊齊指向摔在地上的商絨。
兜帽底下的那張臉他們並看不清,隻聽得一道嬌柔的女聲嗬斥:“都給我住手!”
他們抬眼,看清那名疾奔而來的紫衣女子,認出她是櫛風樓的護法第四,這一刹,他們才驚覺這地上的姑娘是何身份。
“小十七在哪兒?怎麼隻有薑纓?”第四將渾身顫抖的商絨扶起,瞥了一眼被他們扶著,昏迷不醒的薑纓。
“屬下等人也是才找到薑使。”
其中一人答。
他們才將南旭等人殺儘,這才入了林子,還沒來得及往更深處搜尋。
商絨的繡鞋已被雪水浸透,她一點兒也不敢再看那頭與身子分了家的屍體,視線落在那柄覆了雪粒,沾著血跡的銀蛇軟劍。
她立即朝前去,俯身拾起來那柄劍。
折竹最討厭旁人碰他的劍,他最不可能舍棄他的劍。
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商絨望向燈火照不見地那片黑洞洞的幽深處,鵝毛般的雪花紛紛而落,雪地裡蜿蜒的血跡淡去許多,但她本能地盯住那道血線,朝前奔去。
“折竹!”
商絨一邊跑,一邊喊:“折竹你在哪兒!”
燈影快速拂過一片連天枯草,藏在積雪底下的枯枝被踩斷,商絨頭上的兜帽已經滑落,她的長發被風吹得散亂。
額頭的汗意使得她臉上的麵具失了些粘性,鼓起來小小的幾個包,她毫無所覺,隻顧在那片冷冷的月華裡搜尋一個人的蹤跡。
盤旋的枝影在上方留出一片渾圓的縫隙,剛好捧住那一輪皎潔的明月,商絨驀地停步,視線順著那點滴的血跡往前。
那片晦暗的月華裡,少年躺在血泊中,鮮血更襯他的指節蒼白,緊握在掌中細微閃爍的一葉銀光正抵在他的咽喉。
他原本在看月亮。
聽見了聲音,好一會兒才遲鈍地對上她的視線。
少年半張臉抵在雪裡,那樣蒼白的麵容,薄薄的眼皮卻是紅的,連眼尾都是紅的,他看著她,又好像根本沒有在看她。
那樣一雙仿佛永遠盛著漾漾清輝的眼睛,此刻死寂又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