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隻對他說了一句,便邁開步子朝前走去。
立在巷子口的男人身上裹著一件皮毛大氅,凜冽的寒風吹開他的衣邊,露出來裡麵灰藍道袍的邊角。
幽深長巷中,跫音清晰,越來越近,他拄著拐杖轉過身,簷下燈籠的光搖搖晃晃,他看著那黑衣少年逐漸走入一片橙黃的燈影之下。
即便是在暖光底下,他白皙的麵容仍舊透著一種疏離的冷感,那般雋秀的眉眼,臥蠶尾端的小痣生動。
窄緊的腰間金扣閃閃發光,那柄銀蛇軟劍十分惹眼。
在他打量折竹的同時,折竹也在審視他,那樣一張已經不算年輕的臉,鬢邊也添了幾片霜白,但折竹注意到他的眼睛。
商絨與他一樣,皆是這樣一雙丹鳳眼。
薑纓在後頭伸長了脖子瞧著他們,見那一老一少相對而立,但似乎誰的嘴也沒動,他心頭有點著急,也不知公子將他的話記住了沒有。
見嶽父,可得要有個見嶽父的樣子。
“我早就想見見你。”
到底是榮王最先開了口,他的視線停留在這少年的麵容。
折竹當初用堆雲坊那女掌櫃的屍首冒充商絨,也沒打算此事能瞞多久,他清楚淩霄衛的手段,何況那麼短的時間,屍體未必能完全燒毀。
但最終是臨清樓燒了個乾淨,樓中的兩具屍體也燒得焦黑,商絨假死一事竟瞞了幾月之久。
從那時起,折竹心中便已經開始懷疑。
後來第十五告訴他,原本告知給淩霄衛指揮使賀仲亭的消息並未傳入皇帝的耳朵,卻傳入了榮王府,至此,折竹方才確定自己心中的猜想。
“您究竟是想見我,還是想見她?”
折竹迎向他的目光。
榮王握著拐杖的手收緊了些:“絨絨她……好嗎?”
“很好。”
折竹言語簡短。
榮王點了點頭,隔了會兒才說:“見了,便會舍不得,可她如今必須要跟你離開玉京這個是非地。”
“你應該知道,”
他苦笑著,“我並不是一個好父親,我們這些上一輩的恩怨太盛,這已經害苦了絨絨。”
“秋泓。”
忽的,他喚一聲立在身後不遠處的女婢。
那女婢立即走上前來,將抱在懷中的木匣子遞給折竹。
折竹輕瞥那匣子,卻也不動。
“我知道,若不是你,我大抵早就失去她了,”榮王身上的疽症疼得他雙腿發顫,但他仍舊借助拐杖勉力支撐,“她流落南州幸而遇你,否則無論是在外麵還是在禁宮,她應該都是一樣的痛苦,我明明什麼都知道,卻仍舊料想不到她有朝一日會……”
榮王喉嚨發緊,話音戛然而止。
他忍不住去想當初秋泓從禁宮回來的那日,與他說起商絨手腕上那道深刻的傷口,說起蘭池殿的血水,他心中酸澀更甚,眼眶濕潤:“你肯為她來玉京,肯為她入禁宮,願意救她護她,足見你對她的真心。”
“我相信你會待她好,”
榮王看向秋泓手中的木匣子,“這是我給她準備的,便算作是她的嫁妝。”
折竹注意到他細微擺動的拐杖,他發現榮王的臉色又蒼白許多,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他到底還是將秋泓手中的木匣子接來。
一撩衣擺,折竹屈膝跪在榮王麵前,低首。
他什麼話也沒有說,但榮王卻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臂,嗓音越發沙啞:“好啊……”
榮王長歎著,他仰麵,在磚瓦之上的那片夜幕之間,看見那一輪懸空的明月,銀光粼粼,清冷疏淡。
“今夜的事,請你不要告訴絨絨,她那麼多年都在等我,等我這個做父親的去接她回家,可我始終做不到,但我知道,她是那麼好的一個孩子,即便我給予她的溫情少之又少,她也始終記得我這個父親。”
“可是做我的女兒,她隻有苦痛沒有快樂,便讓她以為我不知道她還活著,如此一來,她對我,對她母親也就不會再惦念,永遠地離開這兒,再也不回來。”
榮王一番話說罷,便由秋泓扶著往巷外去。
夜風獵獵,天空不知何時飄起細碎晶瑩的雪花來,浸潤在冷淡的月輝裡,輕拂人的鬢發,融在人的臉頰。
折竹靜默地看著榮王稍顯佝僂的背影一點點挪動,他走路已經十分不利索了,但片刻,折竹又見他忽然停了下來。
榮王回過頭來,望著不遠處的少年:“她如今有多高了?”
折竹想了想,抬手在自己胸前的位置,算是無聲的回答。
榮王看著他,點了點頭。
“我還不知你的名字。”
“折竹。”
榮王並不追問他是哪兩字,隻道:“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折竹一怔,
輕輕頷首。
即便玉京城中的流言再多,即便再多的人懷疑明月公主是皇帝的親生女兒,即便諸般嘲諷加身,這個榮王也始終沉默以對,令誤會的人繼續誤會。
可是血緣的羈絆,宿命的親情似乎騙不了人。
他放不下那些為他而慘死的家臣,他注定要比淳聖帝少一些狠心,所以一子錯,滿盤輸。
而商絨囿困於薛淡霜與薛家滿門的死,所有因她而死的人,都是她難以掙脫的枷鎖。
宿命般的際遇,相似的脾性,便是這對父女。
正如,
當初她不問,便知道他的名字是哪兩個字。
正如,
如今榮王不問,亦能輕易念出那句詩。
“絨絨挑郎君的眼光很好,”
漫天的雪粒在冷暖交織的光線裡幽幽浮浮,榮王顫顫巍巍地拄拐,對少年道:“折竹,她與你在一塊兒,一定會很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