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三。
業州的楓葉紅透了。
“第四說,她願意將你此前分給她的那一半造相堂的財寶還給你,還有這些,她也都托我交給你。”
第十五將懷中的地契銀票取出遞給麵前的少年,但他卻遲遲不接,隻是輕瞥一眼榻上那形容枯槁的青年。
白隱的麵龐蒼白而消瘦,此時正昏睡著,身上的病症又發作起來,他的麵頰漲紅,頸間青筋微鼓,前額滿是細汗。
“是丹藥…....
商絨喃喃。
“淩霜將煉壞的丹藥都強行給他吃了。”第十五送白隱來業州的這一路上,已見他發作多回。
如今神溪山再不見外客,張元喜也再不出手救人,但妙善當初化名張元濟藏身神溪山數年,張元喜作為他的義兄,對他們師徒也算照拂頗多,故而第四才會找到第十五,要他輾轉來尋折竹的下落。
“如果不是白隱觀主,那時我隻怕也不能那麼順利便逃出星羅觀。”商絨看見他麵頰上一道顏色極淺,微微泛粉的傷痕一直蜿蜒到頸間。
若不是臨著滿窗明亮的光線,那道痕跡其實一點兒也不明顯。
折竹一言不發,隻聽門外步履聲近,他輕抬眼簾,視線驀地與那須發皆白的老者相撞。
“小子,你知道我不見外客,怎麼還把這麼多人往山上領?”衣袍灰白的老者拄著拐,一雙眼睛精神矍鑠,視線掃向屋中的幾人,最終又停在那黑衣少年身上,“要我給他瞧病可以,你得告訴我,你在玉京究竟發生了何事。”
“好啊。
折竹扯唇,聲線平淡。
張元喜給人瞧病是不喜太多人在場的,隻留下一個藥童,一個青年弟子,便將他們四人趕了出去。
張元喜的藥閣屹立於山巔,底下霧氣茫茫,楓葉紅如烈火,兩相交融,好似流霞織錦。
商絨隻是與添雨去吃了一兩塊茶點的功夫,回來便找不見折竹,她朝四周張望著,手中的帕子裡裹著幾個糕餅,高聲喚:“折竹?”
庭前靜悄悄的,隻有山風拂來,滿樹枝葉沙沙作響。
商絨正欲再喚,卻聽那片濃蔭裡傳來少年清泠的,悅耳的聲音:“你總是叫我的名字。”
商絨捧著糕餅小跑到那片樹蔭底下,她仰著臉在枝葉樹乾間找到少年玄黑的袍角,他白皙的麵龐透著冷感,正在上麵垂著眼睛看她。
“什麼?”商絨沒有明白他方才話裡的意思。
“你已經嫁給我了。”
他一手撐在樹乾上,下巴抵在手背:“簌簌,我想聽那個。”
陽光穿梭於枝葉縫隙,在少年漆黑的眸子裡映了清亮的光斑,商絨就這樣仰著臉與他相視,她壓不住嘴角上翹的弧度,小聲地喚:“夫君。”
自回到神溪山便怏怏不樂的少年眼底添了亮晶晶的神采,如一道風從樹上掠來,攬住她的腰身,又帶她回到樹上。
“這世上的男子成親,是不是都為了聽這兩個字啊。”
少年雙足懸空,輕輕晃蕩。
商絨聽了,忍不住抿著嘴唇笑了一下,將糕餅遞給他,又低眼去看底下大片的紅楓林:“你曾與我說,神溪山很漂亮,如今我終於親眼看見了。”
折竹聞言,迎向她的目光,卻隻是揚了揚唇,咬下一口糕餅。
山崖底下的林子裡有一處居所,他在那裡長大,捉過溪流裡的魚,爬過參天的樹,在無數個晨昏苦練武功。
每一幀記憶,始終都有那個人的身影。
神思恍惚之際,折竹不防身邊的姑娘忽然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胸膛仰望他。
她什麼話也沒有說。
但是兩人目光相接,耳畔枝葉沙沙不斷,他眼底晦暗的情緒褪去,唇角微揚,將糕餅湊到她嘴邊。
商絨咬了一口,對他笑。
底下藥舍的門開了,第十五與添雨正好過來,便隨藥童走了進去,商絨瞧見了,便拍了拍折竹的後背:“我們也去。”
折竹吃掉最後一小塊糕餅,抱著商絨從樹上一躍而下,穩穩落地。
張元喜拄著拐起身,瞧著榻上已經清醒過來的白隱:“丹藥吃得太多,毒素太重,又拖得太久。”
“前輩的意思是……”
第十五看向白隱,後半句話沒說出口。
“不好說,如今隻能走一步看一步,能不能撿回他這條命,還不一定。”張元喜並不避諱白隱,字字句句都當著他說。
他不喜正陽教的那些胡話,更看不上這些正陽道士煉丹服丹。
張元喜回頭,看見折竹牽著那個姑娘走進來,他這才好好審視起那姑娘的麵容,他眼尾的褶皺舒展了些,走過去:“這便是你信中提到的姑娘?”
“嗯。”
折竹應了一聲。
張元喜對商絨點了點頭,隨即便與他道:“跟我出來。”
說罷,他便率先走出去。
折竹鬆開商絨的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轉身跟上去。
商絨看著他們二人的身影走遠,回過頭來,再看向榻上的白隱,之前在玉京時,為了出城去觀音山上找折竹,商絨在星羅觀曾與他有一麵之緣。
當日身著道袍的青年,還不似此時這般清臒。
“白隱觀主……”
商絨走近,發覺他神情平靜,好似掀不起波瀾的死水。
“公主,我已削去道籍,不在星羅觀中了。”
白隱的聲音虛浮無力。
“是因為我與折竹從大真人的地宮離開,才牽連了你。”
此前商絨隻見過他臉頰上的疤,卻不知他還被淩霜強喂過那麼多的丹藥。
她不知道吃下那麼多丹藥究竟是什麼滋味。
可她記得薛淡霜被皇伯父命人溺死前,是那麼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