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將軍遊彥原本隻是身體稍有不適,但隆和帝憐恤臣子,微服探望之後,上將軍的病情似乎更嚴重了一些,不僅早朝不出現,還累積了一大堆的軍務不去處理。朝臣之間一時議論紛紛,都在揣測這上將軍究竟又打的什麼鬼主意,是刻意示弱,還是另有目的。
遊彥卻不管自己又在朝中惹起了何等波瀾,既然得到了聖上的“憐恤”,他也樂得清閒,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之後就扛著魚竿戴著鬥笠去花園裡折騰他爹視為寶貝的一池錦鯉。
遊彥釣魚的水平是不可能在這幾日之內就有什麼長進的,倒是那一池原本很親人的錦鯉被他接連幾日的攪和之後已經風聲鶴唳,每每有人靠近荷花池便四散開來,堅決不肯再靠近池邊。
遊彥得不到樂趣之後又將注意力轉移到了花園裡正爭相鬥豔的他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群花。如果說池裡的錦鯉是遊大夫的寶貝,那這些花就是遊大夫的性命。為了避免自家老爺回府之後看見一園子的殘花敗柳,將自己也牽扯進去,瑞雲終於忍不住在他家公子大晌午去花園澆花的時候出言勸阻:“公子,您前幾日還說要去軍中看看,連著在府裡躺了這麼多日,會不會耽誤大事兒?”
“大事兒?”遊彥把木桶扔進荷花池,聞言笑了起來,“現在天下太平,軍中能有什麼大事兒?再說就算有什麼事兒,也未必非要我在才能解決,我早晚有一日會離開軍中,到時候仗就不打了,天下也不守了?”
瑞雲一直跟在遊彥身邊,即使不去刻意了解,朝中的事他也知道個大概。遊家現在朝中的地位有一小部分是先祖的餘陰,剩下那一大半卻是因為他家公子。
現在朝中諸人覺得他家公子功高蓋主肆意妄為,卻無人還記得當今聖上初繼位之時,南魏朝堂經過奪嫡之亂的血洗之後百廢待興,西北部族趁虛而入,起兵叛亂,妄圖占據西北十三州自立為王。
當今聖上想要派兵平亂奈何無人可用,朝堂之上每日爭論不休,主張割地求和之人更是逐漸占據了上風,在這種時候,是他家公子力排眾議挺身而出,他隻說他決不允許陛下初登皇位就留下割地求和的恥辱,之後就親率三萬大軍趕赴西北,曆時半年終於平定叛亂,還天下安寧。
要知道他家公子先前的那些年是何等的矜貴,就算學了一點拳腳功夫也隻是為了強身健體。整個遊府上下都不曾料到有朝一日他們家會出來一個將軍。
瑞雲到現在都記得他家公子從西北回來之時身上累累的劍瘡刀疤,更記得當今聖上親至遊府,二人在房裡呆了許久,離開時聖上眼底通紅的一片。之後就封他家公子為上將軍,掌管天下兵權直至今日。
現在他家公子說,他早晚有一日會離開軍中?
“公子,”瑞雲猶豫地開口,“你想離開軍中?”
“不然呢?你覺得我真的是喜歡那些打打殺殺?”遊彥將裝滿水的木桶從荷花池裡撈了上來,“當年他新登皇位,軍中諸人不是先帝的心腹,就是先太子的手下,他無人可用,我自是要幫著他的。現在天下太平,三軍也成了一塊鐵板,這鐵板總不好一直攥在我手裡。更何況,我也並不是很想要。”
瑞雲想起前些日子他家公子偶爾皺起的眉頭,又想起朝中的許多傳言,福至心靈:“公子,你是怕功高蓋主,難得善終?我看陛下他對您……”
遊彥低下頭,看見荷花池裡自己的倒影,他伸出手將那倒影攪亂:“他對我一往情深,我從不懷疑。也正是如此,我不希望將來有一日,因為這些我本就不在乎的東西而影響我們之間的情誼。”
玩夠了池水,遊彥拎著大半桶的水站了起來:“雖然這些東西對我來說不過是麻煩,但對他來說卻是坐穩這皇位的前提。他想要這天下太平,四海清明,國富民強,百姓安居,他想成為受後世敬仰的一代明君。”遊彥嘴角向上揚起,聲音裡難得的帶著一絲溫柔,“而他想要的東西,我都會給他。”
遊彥拎著半桶水走了幾步,回頭看在瑞雲還蹲在荷花池邊滿臉糾結不由笑了起來:“這些事兒不是你那個小腦袋能想明白的,有那個功夫還不如過來幫你家公子拎一下水,也不知道老爺子一把年紀怎麼拎得動的。”
“因為老爺他從來不在晌午澆花,”瑞雲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從遊彥手裡接過水桶,“公子,您還是放過老爺那些花吧,尤其是那幾株山茶花,都是他老人家好不容易討來的,您這一桶水下去,它們可能見不到老爺最後一麵了。”
遊彥挑眉,還待反駁,突然有下人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公子,宮裡的車馬正在府外,要接您入宮。”
遊彥抬頭看了看頭頂的太陽:“這個時辰不睡午覺,折騰我乾什麼。”
但不管怎麼樣,這消息多少救了遊大夫的那些花,瑞雲忍不住鬆了口氣:“公子這些日連早朝都不去,陛下連您的麵都見不到,所以才派人來接您唄。”
遊彥將鬥笠摘了下來塞到瑞雲手裡,將隨手挽起的褲腿放了下來,朝著那小廝道:“走吧。”
“公子,您好歹是進宮,是不是要換身衣袍?”
遊彥瞥了瑞雲一眼:“你不是說陛下隻是想見我一麵嗎,我人到了就可以了,陛下還會在意我穿什麼?”說完一甩衣袖,朝著府外走去。
興許是因為在花園折騰了大半個上午,又或者是因為馬車搖搖晃晃,沒過多一會遊彥就起了睡意,一手撐著自己的下頜靠著馬車壁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
等馬車停下有人叫醒他的時候,遊彥甚至還做了一個朦朦朧朧的夢。他揉了揉自己的眼,掀開車簾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哪裡不對,他盯著昭陽殿的牌匾看了稍傾,回頭看了一眼身邊一臉恭敬的內侍,唇角揚了揚:“既然是太後召見,內官應當早些告知才是,在下也不會如此失禮,連件外袍都不換就來了。”
其實遊彥這話是經不起推敲的,畢竟他這一身見太後是失禮,見皇帝也並不怎麼得體。但是沒有人會反駁他這個問題,那內侍隻是向後退了一步,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太後在裡麵已經等候大人多時了。”
遊彥看了他一眼,嘴角噙著笑,大步進到殿中,一眼就看到了正坐在主位之上的吳太後,他在殿中停了下來,躬身施禮:“臣參見太後。”
如預料之中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吳太後就好像對手裡的佛經著了迷,根本沒察覺到殿中還有旁人一般,微微顫抖的眼睫卻暴露了她的情緒。
吳太後不出聲,遊彥也不著急,這種刻意的刁難在他眼裡根本算不得什麼,他相信吳太後費勁心思將他召來,也不僅僅是為了這種不能再低級的手段。
果然沒過多久,吳太後就先按捺不住,她狀似漫不經心地抬起頭,就看見了站在殿中的遊彥,驚訝地朝著身邊的宮女嗬斥道:“遊卿家何時來的,怎麼不提醒哀家?”而後語帶歉意地開口,“哀家最近醉心禮佛,怠慢了遊卿家,快,賜座!”
遊彥倒是真的希望這位太後能如她所說的醉心禮佛,少給藺策找些麻煩,但眼下情形來看顯然是不可能的。他隻是笑了一下,在椅上坐好:“臣聽人言佛法無邊,太後想必也是為之所震撼,一時忘情,又何來怠慢之說?”
吳太後微微眯了眯眼,說起來她應該是第一次單獨與遊彥見麵,儘管過去的這些年來,她無數次地聽說著有關這人的傳聞。起初的時候隻是聽聞光祿大夫遊湛府上二公子風姿俊逸,才識卓越,連先帝都對他稱讚有加,卻沒想到就是這樣的一個世族貴公子卻與他那個沉默寡言一文不名的兒子成了莫逆之交,甚至一路輔佐他登上皇位。最開始吳太後是慶幸的,對這位不曾謀麵的遊公子也心懷善意,直到這位遊公子時不時夜宿長樂宮的消息傳到她耳中,她才發現有些事情遠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