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新派黑幫,卡莫拉並沒有繼承老派的傳統,以血脈為紐帶,維持家族的團結和秩序,反而進行著無序的擴張,拉攏各個國家的移民,如南美洲人與亞洲人,甚至在彆國成立分部,為幫派的D品事業打開世界航線。
從哥倫比亞、墨西哥等產地開始,途徑歐洲,最終到達美洲大陸,成本一美元的D品經過運輸,最終的收益能在成本價的後麵加三個零,這樣誇張的暴利令無數人眼紅,而其中掌握著巨大販運產業鏈的黑手黨團體之間的廝殺也因D品而越發的白熱化。
或許你早上起床,喝著咖啡,翻看著訂購的報紙,會對主版刊登的黑手黨火拚致一到兩個人死亡新聞不以為意,但實際情況是,每一次火拚的死亡人數,後麵再加一個零,才是真實的死亡數字。
無數的仇殺,理不清的恩怨,每周數起的火拚讓各大幫會成員都如驚弓之鳥,不斷遊走於生死之間,絕對不是開玩笑,精神每天都在高度集中,壓力也在不停的積累,導致成員之間的火拚越發的凶狠,已經逐漸開始由金錢所引起的摩擦轉變成了死敵之間的殘忍複仇,這般病態的生活,已經持續了三年之久,至於什麼時候能結束這糟糕的一切,對於如今的邦尼而言,仍是未知數。
而今天,他將親手,為這段新老幫派的恩怨血鬥,再次添上濃重的一筆。
……
新一天的淩晨,還未日出,妻子還在一旁酣睡,他輕輕俯身,不敢親吻妻子的額頭,生怕自己的動作會將她驚醒,他隻是像是野狼,輕輕嗅了嗅妻子的氣味,隨後躡手躡腳的走出家門,氣溫最低的時間,風有些大,微微冷,他裹了裹外套,從信箱中拿出手槍,塞進懷中,將車點燃,仰頭最後看一回家中的窗,燈未亮起,他驅車駛離。
而就在他走後的下一秒,溫暖的黃光亮起,妻子站在陽台邊,目送他離開時,手掌輕輕擦拭了眼角。
與他生活了這麼久,她若真什麼都不清楚,才是真正的謊言。
晝伏夜出的生活作息,抽屜裡的假胡子與膠水,袖口零星的血跡,偶爾會在信箱中翻出的手槍,所有的線索連接在一塊便是她心知肚明,卻絲毫不敢提及的,沉默的真相。
她是黑手黨成員的妻子,在發現這令人恐慌的事實後,愛人也放鬆了對於身份的保密工作,兩人就這麼知根知底,卻又裝作毫不知情的維持這段婚姻,隻是每次丈夫如今天一般淩晨出門時,她總會站在窗邊,祈禱他的平安歸來。
畢竟邦尼是孩子的丈夫,是家庭的支柱,也是她當年無怨無悔與之走入婚姻殿堂的愛人,即便他是黑手黨。
那也認了。
……
午間,人流量密集的街上,他在電話亭中給虛無縹緲的人打一通電話,目光四處遊離,試圖尋找周圍同樣隱藏起來的殺手,畢竟這麼大的活兒不可能讓他一個人去做,教父的兒子出門,少說也要七八個身手穩健的保鏢陪同,尤其是在如今這樣惡劣的局勢下,隨行人員自然隻多不少。
這樣的陣容他自然需要幫手,而人手是老板安排的,各自之間雖然任務相同,可未必會認識,這樣也是邦尼所需要的,免得被逮住一個後拔出蘿卜帶出泥,讓自己也陷進去,目前對於同夥的尋找,也隻是防患於未然,如果真有熟人的話,他還需要再次的喬裝打扮省得被熟人認出,把危險係數降到最低。
最終尋找無果,看了一眼手表,他走出電話亭,手拿咖啡杯,隱藏在一家理發店的燈箱旁,假模假樣的翻看著剛才的時尚雜誌,線人的消息是準確的,托雷斯抵達時間與邦尼推算出的抵達時間相差不大。
根據情報,這次他要和一位議員共進午餐,老板強調如果是議員先到場的話就隻能暫時放棄刺殺,選擇分散人手在托雷斯能夠回家的三條路上進行堵截,這樣的結果是邦尼不想見到的,一旦在托雷斯回家的路上動手,人手就要分開行動,那麼危險係數將會大幅度的提升,很容易從單方麵的射殺變成大規模的火拚,那種情況下想要殺掉一個被層層保護,甚至不排除穿著防彈衣的人而言,難度實在太大。
邦尼不想冒這個險,但事情的進展並不能由他來決定,一切都要看老天爺的旨意,他隻能默默注視著這家剛還客滿的餐廳,拒絕新上門的顧客,逐漸排空餐廳的人員,而後迅速打掃起衛生準備迎接太子和政客的大駕光臨。
大約五分鐘後,一列黑色車隊緩緩由東行駛而來,是托雷斯沒錯,這對於埋伏在此的殺手而言是絕好的消息,托雷斯車隊的鳴笛聲,對於這些殺手而言,便是敲響托雷斯死亡的喪鐘。
飯店的老板已經從門口走了出來,翹首以盼貴客的登門,笑容滿麵的揉搓著雙手,直到車隊停下,由一位壯漢率先下車搜身確定無誤後,他才敢靠近那輛夾在車隊中間的藍旗亞,為這位主角輕輕拉開車門。
一條粗壯的大腿踩在地上,一瞬間,邦尼額頭上便出現了細密的汗珠,心臟跳動的頻率增加,那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終於從站了出來,麵帶微笑和餐廳老板握手的刹那,邦尼立刻注意到街邊有幾個人開始向餐廳的方向移動,他緊隨其後,緊握大衣中的槍械,垂首邁步朝前方前進。
槍響,並非是邦尼率先進行攻擊,這槍聲來自於邦尼的右前方,有同夥從街對麵直徑跑過來對著托雷斯的後腦直接一槍。
這槍太過於急躁,準頭不夠精確,隻打中了托雷斯的右肩,一聲慘叫後,隨行的保鏢立刻反應過來,將托雷斯摟在懷中,向不遠處的車輛狂奔,準備帶著托雷斯逃離現場,而其他保鏢則立刻予以還擊,一場火拚還是沒法避免,大批的路人尖叫著四處逃散,隻有雙方人馬依舊拔槍對射。
可就在托雷斯強忍疼痛拉開車門時,一股熱流流淌到他的頭頂,他抬頭望了一眼,將他摟在懷中,用身軀替他遮掩子彈的保鏢前額中彈,子彈強烈的旋轉使它穿過頭部時,將後腦打出一個巨大的窟窿,大量的鮮血夾雜著腦部器官殘渣衝刷到他的臉上,他不由自主的望向子彈襲來的方向,一個亞洲麵孔的男人帶著禮帽,手中舉著一把左輪手槍,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準自己,讓他下意識的準備掏槍還擊,可惜,他不是速射槍手,對方手中的凶器,率先噴出火舌,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灼熱的子彈擊穿了他的胸骨,溫度能夠瞬間將肌肉燙熟,而後抵達了他的心臟,最後在左側鎖骨上鑽了個眼兒,緊接著是臉上,他可以明顯感覺到他的眼球被打爆了,子彈斜著從眼眶射入,勁道比鑽頭要強勁百倍,眨眼的功夫就衝出了頭骨的防禦,從耳朵上方大概三厘米的位置射出,緊接著又是一聲槍響,打穿了他的喉結,通過骨傳導他可以清晰的感受到頸椎被子彈從中間穿過,使他的頭顱不自覺的向後仰,大量的血液從鼻孔湧出,他最後能看見的,就是這帶著小羊皮手套向他射擊的男人,從容的走進小巷中,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他重重的摔倒在地,壓在那率先一步死亡的保鏢身上,目光無神,沒有閉上眼睛。
邦尼以一個刁鑽的角度繞到了保鏢的背後,成功的襲擊了托雷斯,他能夠清楚的意識到,托雷斯死了,死在了他的手裡,將槍重新放回懷裡,他緊了緊風衣,壓低帽簷快步穿過小巷,身後的槍聲越來越密集,卡拉什尼科夫機槍的嘯聲不停回響,鋼鐵、混凝土、玻璃、甚至是人的**都成為了它攻擊的目標,但這已經跟他沒有了任何關係。
他飛速駕車逃離,撕扯掉了嘴角用膠水固定的胡須,雙腳交替踩住鞋跟,把鞋脫掉的同時帶出了塞在鞋坑裡的報紙,搖下車窗,將大了三個碼的皮鞋扔給躺在街邊睡著午覺的流浪漢,堅硬的鞋底砸在頭上,把流浪漢砸醒,可當他抬頭看是誰亂扔東西時,邦尼已經駕車右轉進入了另一個街區。
老舊的街區,這是屬於卡莫拉的底盤,被邦尼占為己有的破舊廠房除了他,沒人有這裡的鑰匙,這本來是邦尼用來拷打他人的處刑地,如今也再沒了作用,今日所穿的一切衣物扔進油罐做成的火桶,倒上汽油一把燒了個乾淨。
拆下車牌,扔進下水井裡,他換乘了自己的那輛老舊凱迪拉克離開了這裡,直奔港口,客船正在驗票,他拿著官方辦理的假證順利登船,站在夾板上,到處是歡聲笑語,風和日麗的今日,海鷗在頭頂盤旋,輕風吹動發絲,他扭頭,望向碧藍海麵,又看了看他來時的方向。
三十分鐘,從地獄到天堂的路程隻有幾公裡,但對於黑手黨而言,前往天堂,還需要一張滿手鮮血換來的門票。
不,不是門票,隻不過是一張體驗卡,天堂隻是短暫的假期,他最終將登陸另一塊大陸,那裡,仍有鮮血和死亡在等待著他,目的地是芝加哥,一個被五大家族掌握在手中的地方……
船笛轟鳴,揚帆起航,風更大了,他背對大海,找長椅坐下,望向家的方向,點燃香煙,拇指與中指捏住煙頭深吸一口,海風撲麵使煙霧彌漫在臉上幾秒,遮擋他因憂愁而皺起的眉,左手捋了捋在風中飛舞的頭發,在陽光正好的下午,他靠著椅背,閉目養神。
……
鬥轉星移,月牙上升,明媚的陽光被黑夜所代替,餐桌上,女人的笑容依舊明媚動人,一雙滿是褶皺的手撐著沙發靠墊,給身體一個支撐的力,男人緩緩起身,帶著粗重的喘息,步伐蹣跚的坐在餐桌旁,月光讓白發銀亮,也讓背對著它的麵龐陷入黑暗。
倒上一杯清水,看不見麵容的老人正飲著,忽然,動作哽住……
“叮鈴鈴~叮鈴鈴~”
自從回到意大利後,他總會害怕半夜接到陌生的電話,亦如他年輕時很恐懼敲不開的房門,望向那老式座機的嗡鳴,尖銳的鈴聲挑動著神經使其高度緊繃,他輕輕將杯子放在桌上,蹣跚著向電話走去,雙手用力蹭了蹭上衣胸口,拭去那電話鈴響一瞬間就冒出來的冷汗,緩緩的伸向聽筒,輕輕抬起話筒後並未放於耳邊,就這麼在半空中停頓了幾秒後,在逐漸挪移到耳邊,嘴巴開啟閉合數次,才緊張著說出一句:“哪位。”
……
回國後,他隻見過安德魯一次,是在墓地,當時在土地裡埋葬的是他的妻子,這一次,他將再次與安德魯見麵,依舊是在墓地,但這次被埋葬的,則是安德魯本人。
他的兒子死了,死於幫派仇殺。
身中三槍,三槍都是致命傷,胸口兩槍,顴骨一槍,以至於他下葬前,都不能展露麵孔與親友告彆,他隻是蓋著白布,睡在了他深愛的母親旁邊,邦尼就站在一旁看著,沒有哭泣,沒有崩潰,隻有哀極心死的麵如死灰。
葬禮上賓客不多,曾與他一同來過墓地的朋友也沒有來到現場,這就是幫派生活,他們不會為了一個嘍囉吊唁,他死了,便失去了價值,而幫派卻僅僅隻需要將他的屍體帶回,並給予家人一定的安家費。
來客都是安德魯的一些鄰居,沒有哭泣,隻是走個過場,在牧師誇大其詞的讚揚品格中,三三兩兩的獻上鮮花就離開,唯獨一個女孩,在第一捧土澆灌在棺材上時嚎啕大哭。
薩拉,安德魯的女兒,他的孫女,今年隻有十三歲,看的出她與父親的關係十分親密,以至於她一直阻攔他人為安德魯進行體麵的掩埋。
生活中的葬禮並不是像電視劇裡演的那般冷靜,依舊會有人崩潰哀傷,做出些不理智的舉動,甚至於多年以後提起逝者時依舊垂淚難以釋然,薩拉應該就是這樣的人。
好在安德魯的妻子將她拉開,安德魯得以入土,但薩拉仍然淚止不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這讓邦尼心中也開始酸楚,如果他當年沒有殺了托雷斯,或許他也會死於後續的幫派鬥爭,但那時他即便死了,可能安德魯也會想此刻的薩拉一樣為他哭泣,對邦尼而言,死並不會令他感到恐懼,一個滿手血腥的人唯一的良知就是他這種人死了活該,他隻是需要一個人,需要一個他的孩子為他哭泣,他需要一個人能在他死厚惦記著他,那樣的結局足以令邦尼滿意,而不是現在這樣,讓他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孩子去死。
他沒有控製住自己的腳步,不自覺的向薩拉走去,輕輕俯身,從懷中掏出手絹遞給薩拉,可就在邦尼以為她要接過時,薩拉卻一巴掌扇在他的手上,將手絹打落,被濕潤的泥土所侵染。
“我知道你是誰!滾開!離我遠一點,如果不是你,我爸爸不會加入黑手黨,他不加入黑手黨他就不會死了!我恨你!我不需要你可憐我,滾啊!”
她不是一個乖巧的女生,一個街頭混混也養不出一個乖巧的孩子,她的頭發染的五顏六色,嘴中臟話連篇對邦尼不停的進行言語攻擊,甚至沒有安德魯妻子的阻攔,她就要起身毆打邦尼這個七旬的老人,她是這樣富有攻擊性,眼神淩厲如同小老虎,邦尼就這樣怔怔的看著她的眼睛,反倒是被她罵的像是個抬不起頭的孩子,垂首不停的向後退去。
直到她被安德魯的妻子拉走,其他賓客也不知邦尼的身份,將他勸離,這場在墓地上的鬨劇才得以停息。
他被攆走了,在他兒子的葬禮上。
腦海中一直浮現著薩拉的話,心中的痛苦便開始如同被掀起風浪的海綿,漣漪不止,一直泛到他內心的最深處,他隻能走到不遠處配合遺體下葬的警員車旁,佝僂著腰,手輕輕搭在警車窗上,語氣虛弱無力,又充滿悲傷的問道。
“先生,殺害我兒子的凶手找到了嗎?”
“額……我們一定會儘快抓捕凶手的,一定會為你們討回公道,請你放心先生。”
得到的回應是警方心虛又帶著憐憫的回答,幫派仇殺很難找到凶手,就算費儘心思確定了凶手,等找到凶手時,他也保不準被彆人殺了,就是這樣的混亂,以至於最讓警方頭疼的案件就是黑手黨的犯罪活動。
但對於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尤其是一個失去孩子的老人而言,過於遙遙無期的話語或許會帶給這個時日,本就不多老人更大的打擊,他隻能委婉的做出承諾,可能這番話他說出口,內心都會汗顏吧。
沒了下文,他隻是摘下禮帽輕輕向警官鞠躬致意,就這樣踱步離開,警方不再關注這位老者,葬禮也不需要他的到來,他的到訪,與秋季的樹葉落在水麵一樣,隻在某一瞬間掀起細微的波瀾。
……
夏季雨,烏雲短暫遮蓋了灼熱的太陽,在細雨中有暖風吹拂,透過半敞木窗吹送到房間內,吹起輕紗窗簾在空中飄蕩,房間很安靜,隻有老人假寐時的悠長呼吸聲響,隻是在這呼吸中,偶爾會夾雜著一些咳聲,破壞傍晚靜謐的氛圍與雨聲白噪音所帶來的倦怠感。
他不是很喜歡在臥室睡覺,通常都會在這老舊的沙發上入眠,電視或收音機帶來的聲響能讓他產生困意的同時,又不會因為過分的安靜而產生壓抑感。
不久後,他蘇醒過來,拿過桌上的老手表與天色判斷日出與日落的界限,老朽的大腦需要更多時間來使人清醒,木訥坐在沙發上沉思許久,他才緩緩起身,右手握拳放在口前遮擋住咳嗽所帶來的飛沫,拿起薄毛衣披在已經駝背的身軀,雙腳不能抬高,拖鞋摩擦著地板走向廚房倒了杯清水。
距離安德魯的葬禮已經過去了一年半的時間,他每周都會去警局詢問案子是否有了頭緒,但始終都是被告知案件仍在調查。
哪怕使用自己的方式去尋找凶手,對於一個垂垂老矣,並且與本土黑幫斷聯了三十年的老家夥而言,基本也是與警方得到一樣的結果,他老了,真的沒用了。
或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自己沒有橫死街頭,自己的孩子便作為了補償,承擔了他所犯下的累累罪行,這就是一報還一報吧。
隻是這一年多的時間,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衰老,精神支柱的崩塌讓他喪失了對生活的最後一絲寄托,他沒有保護好妻子,也沒有保護得了兒子,生活的目標他已經完全找不到了。
最近又開始出現了胸悶,消瘦,渾身無力等症狀,讓他能意識到自己似乎得病了,畢竟老人能比年輕人更迅速的感知自身的薄弱,但他已經接受自己快要死亡的事實,並且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迎接死亡的到來。
雨聲間歇時,烏雲帶走了最後一絲躲藏在山後的光輝,換上衣服,拎上要洗的衣服與垃圾下樓,把衣服扔進洗衣房的公共洗衣機,等待洗滌時翻看著洗衣房提供的兜售假藥和推廣螞蟥吸血療法包治百病的所謂醫學報刊,偶爾會把報刊中他人寫下毒·品販子聯係方式這頁撕掉扔進垃圾桶,逐漸的,雙眼開始出現重影,文字在視線中被不斷複印,他開始無法掌握身體的控製權,像是喝的酩酊大醉一樣打起了擺子,最終雙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
醫院,夜如同白晝,他身穿病號服,倚靠在病床上翻看著如今的時尚雜誌,還不錯,今年流行的複古風潮很像他年輕時流行的款式,比前幾年那些露的越多越時髦的風尚好多了,能讓他很輕易的接受這種風格,就像他很輕易的接受了自己病重的事實。
“目前手術已經排到下半年了,我不建議你等,你的病拖不了那麼久的先生。”
“好的。”
“至於手術的費用,大概需要四十萬,這不是個小數目,還是希望你能儘早準備。”
“算了,我沒那麼多錢,也不打算治了。”
“那,祝你身體健康,羅西先生。”
雜誌收起,放在一邊的床頭櫃上,他翻了個身,麵向窗外,才發現雨又開始下了,比黃昏時下的更大,在路燈照應下,他已經能籠統的把街道看個完整,他眼神遊離,試圖通過俯視街道來尋找一些生活的氣息,可深夜,街邊除了流浪者的帳篷就是滿地的生活垃圾,沉迷毒·品的癮君子漫無目的的冒雨閒逛,時不時做出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動作。
他與這些人一樣等待死亡,或如他這般坦然接受,或跟下麵這群家夥一樣不去揣測明天與意外到底哪個先來,總之他將死在這裡,與這些不曾相識,但同樣靈魂潰爛的草芥一起,成為這腐朽城市下的累累白骨。
……
“嘿,邦尼,身體還好嗎?”
昨晚救護車尖嘯駛來自然鬨出了不小的動靜,周邊的鄰居這麼些年住下來也算熟悉,對一人走路回來的邦尼表達了問候,當然,也僅此而已了,這個老頭年輕時不是好人,雖然鄰居們都不清楚他究竟做過什麼,但過著安穩生活的人還是能感受到惡人的氣息,就像溫順的小鹿對狼一樣天生敏感。
這麼些年沒人願意靠近他,如果他在鎂國賺了大錢衣錦還鄉,或許還會有女人看在錢的份兒上試圖跟他**一度,但他隻是個落魄到像逃難一樣回到這破舊街區討生活的窮酸老頭,於是他隻能孤獨,總有人能從樓上對家的窗戶上看見他一個人在沙發上發呆,但依舊沒人去憐憫,這是他自找的,老街坊可是聽聞過他拋妻棄子的爛事,所以在感受到孤獨的侵襲時,自然也沒有人施以援手。
回應了對方的話,兩人便無交流,各自朝家走去,房門上貼著電視業務的繳費單,對於一個老公寓而言並不算貴,但原本就不富裕的邦尼從來也沒有徹底付清,撕下單子,隻看了一眼名頭,信封都未曾打開,隨手捏成一團,開門後扔進垃圾桶,昨晚窗戶沒關,落進來的雨水倒是已經被陽光曬乾,在地毯上暈出一塊明顯的水漬。
呆坐在沙發前,窗戶在沙發後,陽光斜射進來,映出了灰塵的影子,卻將客廳的前半部分切割,他隱藏在黑暗中,背對著陽光。
每當這時,安靜到連灰塵之間的碰撞似乎能聽見,他閉目養神,一如既往的孤獨,而此這般的孤獨,並非是沒人說話,沒人一起共進晚餐,沒人打來一通安慰的電話,而是來自於,回到家後忽然發現的,原本不曾發現的淩亂。
他把一直扔在沙發上的毛毯蓋到身上,本想像往常一般進入睡眠,可腦中所想的事情卻給了他年邁的大腦一份來之不易的活力,他在想的事包括自己今後的生活、要不要給自己定做一口棺材,以及……妻子離世當天,她應該也跟自己一樣,孤獨的等待死亡吧。
他不禁扭過頭去,望向窗下的餐桌,那個估計是被他氣死的女人還在陽光下燦爛的笑著,隻不過已經有很久很久,她都隻是在笑,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了。
心緒繁雜,雙手抱頭望向天花板,正在頭腦風暴時,許久未被人敲過的房門突然有了動靜,下意識的,邦尼從沙發上坐起,但並未直接起身開門,直到敲門聲第二次響起。
“咚咚咚。”
敲門的聲音很大,並且沒有節奏,就像是鄰居家討人厭的孩子故意擾人清夢所敲出來的聲響,他沒有回應敲門聲,多年來保持的警覺性讓他赤足走向門口,側身朝貓眼外看去,直到一頭五顏六色的頭發映入眼睛,他很意外的打開門。
“為什麼你在家還這麼晚才開門?”
“薩拉?”
那身高還不到一米六的女孩一臉的不滿,撅著嘴一把推開了堵在門口的邦尼,毫不客氣的闖入了這份靜謐之中,將手中那破舊的尼龍布編織袋扔向沙發,便直接朝著廚房走去,打開冰箱翻找著所有能吃的東西。
她看上去餓壞了,一升的牛奶邦尼隻喝了一杯,她打開蓋子後直接對嘴將牛奶一飲而儘,打了個嗝,並不淑女的用袖子擦了擦嘴,將牛奶盒向後方隨意一扔,就又拿起吐司麵包往嘴裡塞。
邦尼怔怔的看著她狼吞虎咽,不由的走過去,離的更近些看她大口吞咽著自己未來幾天的口糧,半晌,見她的進食速度放緩,他才開口道。
“你怎麼會知道我住這裡?”
“我爸的記事本裡有你的地址。”
“你母親呢?”
“前幾天我睡醒的時候她就不見了,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了,她一毛錢都沒給我留下。”
她出奇的平靜,像是老早就預見了這一天的到來,這冰冷的語氣就像是講述一個跟她沒有任何關聯,也絲毫沒有打動過她的悲慘故事,畢竟她的母親也不是什麼良家婦女,那些好女人是不會跟黑手黨小嘍囉有任何瓜葛的。
咀嚼著麵包,她麵無表情,眼神空洞的望著大敞開的冰箱,等咽下這口麵包,又繼續伸手翻找食物,可惜,冰箱裡的食物已經所剩無幾,她沒有找到什麼還能生食的東西,把冰箱門關上,她一屁股坐回到沙發上,將邦尼的毛毯推到一邊,從自己帶過來的袋子中拿出化妝品為自己補妝,自說自話道:“我要住在這裡一段時間,賺到點錢我就會搬走,到時候再付給你房費,現在就這麼欠著。”
“沒關係,如果你沒有去處,就留在這兒吧,不要提什麼房錢。”
“嗬也對,我老爸說你欠他的,等我找到去處搬走以後,咱們就算兩清。”
她的輕描淡寫,這般若無其事,在稚嫩的麵龐上塗抹不該屬於這個年齡段的妝,邦尼看著她,久久無言,對於孫女,他完全不了解,此刻也不知是該慶幸她足夠堅強,還是該悲哀她過度的早熟以及隻有飽受磨難才能練就的冷靜。
她的化妝技巧並不好,但勝在容貌出眾,白人血統給了她分明的五官與協調的頭身比,華夏的血統又將麵容與氣質進一步柔和,使她即便頂著一頭彩虹披肩長發也能顯露美感,紅唇與雪白肌膚的經典搭配足以讓任何一個女人都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絲的女人味,即便眼前這個孩子隻有十四周歲。
扣上粉底盒自帶的小鏡子,隨手扔進包內,她杵著臉,臉頰的嬰兒肥被擠在嘴邊,圓嘟嘟的樣子才讓這濃妝豔抹的女孩展露出點點的嬌憨與俏皮。
“我的房間在哪?”
邦尼指向曾經安德魯的房間,她領會,帶著自己僅有的行李走了進去,邦尼沒有前去幫忙,儘可能的不去乾擾她的私人空間,他知道,這孩子討厭他,他現在要做的,隻能是儘量避免被孫女討厭,讓她能更安心的留在這裡,畢竟她真的走投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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