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個字脫口而出, 李宿一個翻身坐起,大口喘著氣。
眼前昏暗無光,耳畔哭聲不停, 讓李宿一時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就在這時,他聽到身邊細嫩的哭聲:“娘, 珠兒怕。”
李宿突然想起之前那一次, 姚珍珠白日為保護他受傷昏厥,也是發燒兩日才好。
那一回姚珍珠也是睡夢囈語,嘴裡呼喚的都是母親。
李宿從小就沒被母親關懷過, 並不知道姚珍珠為何會如此期盼與母親重逢,但他卻知道,此刻的姚珍珠一定害怕極了。
一個年輕的小姑娘,本應安安穩穩度過一生,卻未曾想跟著他幾次三番遭遇危險,甚至有性命之憂。
李宿能給她錦衣玉食, 也能給她金銀華服,卻覺得這些同性命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李宿思及此,心中不由多了幾分憐惜。
他重新點亮火把,這才看到了姚珍珠臉上的淚痕。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姚珍珠的臉似乎很紅, 神情緊張又委屈,同平日的她大不相同。
李宿下意識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她的額頭。
然而還未碰觸到她時, 李宿便愣住了。
從什麼時候起,他不再厭惡旁人的碰觸了?不, 應該說不知從什麼時候起, 他不再抗拒姚珍珠的接近與碰觸。
可能是掉落山崖之前, 他抱著她一路奮勇殺敵,也可能是掉落山崖之後,兩個人相互扶持生活。
亦或者在更久之前,在那個幽深的被人刺殺的暗巷裡,他已經可以碰觸她,把為了他舍命擋刀的姚珍珠保護在身後。
李宿一時間思緒萬千,好似明白了什麼,又似乎全無頭緒。
但無論他如何去評判,去揣摩,去分析,最終的結果,都是他不再抗拒姚珍珠。
他們可以很親密地坐在一起,圍著火堆用飯,也可以自在地並肩而行,為一日三餐努力。
甚至,他可以如同普通人那般,伸出手,摸一摸同伴的額頭,看看她是否生病。
他仿佛終於變得正常。
但這也隻是仿佛而已,李宿心裡很清楚,對於陌生人,對於那些總是對他抱有惡意的人,他永遠伸不出手。
自從九歲那年,他失去了奶娘,便也失去了接納旁人的能力。
他的心門從此閉合,除了原本熟悉的那些人,他不願意再去敞開心扉,認識新的人,接納陌生人。
他就如同深海裡的海龜,每天縮在自己的殼子裡,不分時間,不辨晝夜。
但突然有一日,有一個漂亮的魚兒遊過他身邊,日夜相伴,共同生活,令他的心打開了一條縫。
他願意接納她。
李宿看著姚珍珠發呆,他腦海裡一片混亂,幾乎如同泥塑一般僵在哪裡,沒有任何動作。
就在這時,姚珍珠的眼淚如同夢裡的人魚那般,一顆顆墜落。
她的聲音孱弱稚嫩的如同稚童,細碎可憐的讓人心顫。
“娘,珠兒餓。”
她整個人縮在大氅裡,隻露出蒼白的小臉。
“餓,我好餓,好餓。”她反複說著同一個字。
這斷斷續續的囈語,把李宿從深思中呼喚回來。
李宿微微皺起眉頭,這一次他沒再猶豫,伸手摸了摸姚珍珠的額頭。
入手一片滾燙。
她額頭很燙,腦門卻都是冷汗,濕潤的觸感貼在李宿手心上,讓他的心直往下沉。
李宿迅速起身,取了帕子打濕,回到床邊給她擦臉。
姚珍珠即便夢魘,也是安安靜靜,乖巧又可憐。
她就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任由李宿幫她擦乾臉上的汗。
李宿給她擦乾淨,又取了祛風丸來,低頭看了片刻,把那藥丸捏碎了,想要喂給姚珍珠。
“姚珍珠,你醒醒,”李宿喚她,“醒來吃藥。”
他並未壓低聲音,在寂靜的深夜裡顯得異常尖銳,可姚珍珠卻依舊沉寂在夢魘之中。
她哆嗦著,眼角不停滲出晶瑩的淚花,就連表情也逐漸變得惶恐不安起來。
“娘,娘,我要娘。”姚珍珠喃喃自語。
李宿心裡的疼幾乎都要讓他無法呼吸。
平日裡堅強勇敢的姚珍珠,在這可怕的夢魘之中,也隻是個脆弱的失去了母親的稚童。
她並非自己表現出來的那麼堅強,卻也更令人心疼。
這一刻,李宿不得不承認,他確實很心疼。
他微微歎了口氣,伸手把姚珍珠扶起來,讓她靠在自己懷裡。
小姑娘的身體很軟,很瘦,她的肩膀單薄,似乎扛不起任何壓力。
但她卻踽踽獨行,一路走到今日。
李宿左手環著她的背,繞到她下巴處,想要捏開了她的嘴。
姚珍珠的臉滑得不可思議。
李宿第一次沒有捏住,第二次改了力道和位置,才終於捏開了她的嘴。
他知道姚珍珠一時半會兒醒不來,便直接把捏碎的藥丸一股腦塞入她口中。
出乎他的意料,姚珍珠根本就不抗拒。
苦澀的藥丸一進入口中,她立即就咽了下去。
待到藥丸吃下,姚珍珠似乎才後知後覺發現不太好吃,眉頭不耐地皺了起來。
李宿取了竹杯,又喂她喝了幾口水,這才略鬆了口氣。
姚珍珠今夜會發熱,是因為這幾日擔驚受怕,先是掉落山崖,又被野豬追趕,接連幾次險些沒命,恐懼和壓力積累在心裡,這才讓她終於撐不住。
白日裡笑意盈盈,一門心思侍弄食物的小姑娘,其實心裡也害怕極了。
李宿環抱著她,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好了,不怕了,你以後再不會挨餓。”
他不會說什麼溫言軟語,隻是實話實說,卻莫名讓人安心。
姚珍珠就在他反複的安慰中,漸漸從繁複的夢魘之中走出來,不再囈語冷汗。
李宿一直抱著她,等到她重複安逸的睡顏,這才把她重新放回木板床上。
李宿用最輕的力度給她蓋好大氅,又在她身邊看了一會兒,見她確實熟睡,這才舉起火把,輕手輕腳離開了山洞。
他一路往前行去,回到當時落崖的地方。
寂靜深夜裡,隻有天上的明月依稀有光。
繁星隱藏在烏雲之後,藏起了微弱的星光。
李宿眼力很好,即便如此,卻也無法一眼看到懸崖之上的情景。
不過李宿卻知道,上麵一定有他的人。
李宿這一次沒有猶豫,他從懷中取出火信桶,仔細扭了幾下,然後便用火折子引燃,高舉過頭。
喘息工夫,一道亮光從火信桶中竄出,高高飛到天際之上。
隻聽“啪”的一聲,躥升的星火在天空炸裂,燃起新的星光。
緊接著火信桶又發出一聲響。
如此接連三次,李宿收回手,又仰頭往上看。
他靜立在幽靜的深夜裡,周身隻有風聲和樹影相伴,他卻不覺害怕,依舊鎮定等候。
片刻之後,從懸崖上方也閃過一道閃光,那光如同天際流星,一閃即逝。
李宿漆黑的眼眸被光點亮,璀璨如琉璃。
他沉默片刻,唇角略有笑意,轉身回了山洞。
他剛一進山洞,卻發現姚珍珠靠坐在石壁邊,低頭不知在想什麼。
李宿把火把放在洞口,輕輕往裡麵走。
“醒了?”
姚珍珠沒說話。
李宿微微皺起眉頭,心中一下有些忐忑,他直接來到姚珍珠床前,低頭看她。
山洞裡異常昏暗,李宿隻能看到姚珍珠整個人縮在石壁邊,她曲著膝蓋,那張總是帶笑的臉埋在膝蓋裡,其餘再多李宿便看不清了。
“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李宿聲音都溫和下來。
姚珍珠依舊沒吭聲。
李宿微微皺起眉頭,卻不是因為不耐,而是因為擔憂。
他剛剛想明白許多事,此刻便也不再矜持,直接坐在姚珍珠的床榻邊,去碰她環著膝蓋的手。
剛碰了一下,李宿就聽到了姚珍珠的抽泣聲。
她哭泣的聲音特彆輕,特彆小,仿佛還未斷奶的貓兒,若不是湊得近,旁人根本聽不見。
“姚珍珠,怎麼哭了?可是還不舒服?”
李宿聲音有些著急。
他一把握住姚珍珠的手臂,往前輕輕一拽,逼迫她不得不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