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中午吃春筍肉絲麵。
陶鍋不適合煸炒, 也無法大火炒菜,但隻是燉煮倒是沒有太大問題。
時間還算寬裕,姚珍珠便直接把從豬腿上切下來的肥肉放入鍋中, 中火熬油。
李宿閒來無事,又在林間練劍。
以往在宮中,姚珍珠很少見他練劍, 大多都是打拳。
這會兒見他站在風吹影動的林間,一身月白長衫, 猿臂蜂腰, 身長玉立。
一陣微風拂來, 枯葉幽幽從枝頭飄落, 李宿身影微動, 手中那長劍劃出一道優美的光霞。
啪的一聲,枯葉應聲裂開兩半。
李宿腳下輾轉騰挪, 舞動長劍在林間飛舞,一片刀光劍影, 一派蛟龍之姿。
端是賞心悅目。
姚珍珠看得差點忘記鍋裡還熬著豬油,一瞬有些入迷, 直到李宿收勢轉身,她才倉皇低下頭, 臉卻悄悄紅了。
這會兒工夫,油熬好了。
姚珍珠用竹筒把油盛出來,放入多燒好的那個空碗裡,然後才把切好的肉絲放入鍋裡煸炒。
肉一變色,就放入筍絲。
春筍炒肉都炒好, 姚珍珠便倒入小半鍋水, 然後取出她珍藏的麵餅。
這麵餅大約她的巴掌大小, 每一塊都輕飄飄的,大約隻有一兩一塊,她包袱裡一共帶了六塊,也就差不多一斤的量。
姚珍珠看了看,有點舍不得一次都吃完。
李宿倒是說:“都吃了吧,無妨。”
姚珍珠又看了一眼剛挖的地瓜,心一橫,道:“吃吧,既然要吃就吃痛快了。”
姚珍珠把六塊麵餅全部下入鍋中。
頓時,一股熟悉的麥香味鑽入口鼻之中。
無論是姚珍珠還是李宿,都不約而同吸了吸鼻子,感受著久違的麥香。
姚珍珠道:“原我就愛吃麵條,許多時日不吃,覺得更香了。”
李宿嗯了一聲,目光也盯在陶鍋裡。
柴火咕嘟嘟,麵條飛快被煮散,由糾結在一起的彆扭形狀變成了舒緩的絲條。
姚珍珠用筷子打散麵條,讓它們可以儘情吸收湯汁裡的筍香和油香。
李宿突然問:“你怎麼會想起做麵條帶在身上?”
這個問題問得突然,姚珍珠顯然沒甚準備,這會兒不由有些愣神。
姚珍珠沉默了許久,久到李宿以為她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她才開口:“因為餓怕了。”
姚珍珠的目光就放在鍋中,一絲一毫都不肯挪開。
“殿下,您餓過沒有?”
李宿道:“餓過的,不過……不算久。”
“幼時我想見先太子妃,但是太子妃娘娘不願意見我,我就鬨脾氣沒有用午膳。”
太孫殿下不用午膳,伺候的宮人都要被責罵。
但當時太子是不會管李宿的,太子妃又隻在她的蘭溪園養病,東宮中能管李宿的,唯有奶娘馮氏。
可馮氏畢竟隻是奶娘,歸根到底,她是李宿的仆從,是伺候他的奴婢,即便稱呼裡有娘這個字,也畢竟不是親娘。
小主人要餓著,鬨脾氣不肯吃飯,馮氏隻能哄著勸著,卻不能命令他必須要吃。
於是,小小年紀的李宿就這麼餓了一整日。
可最終,太子妃柳氏也沒有見他。
對於這個兒子,她從來不會多看一眼,無論他如何努力,如何討巧,如何乖巧聽話,她都當他不存在。
可年幼的李宿卻不知道,為什麼母親這樣討厭他,為什麼他都餓病了,母親也不會關懷他。
後來,李宿慢慢長大,也漸漸明白各種緣由。
他才意識到,年幼的自己是多麼無知又可笑。
他同柳氏永遠無法作為普通母子那般相處。
“我當時餓了一整日,餓得差點暈過去,才被太醫稟報給貴祖母,重新開始用膳。”
姚珍珠安靜聽著李宿的話,在他平靜的語氣裡,卻聽出隱藏在心底深處的心酸和無奈。
人人都羨慕李宿天潢貴胄,身份尊貴,可他卻不如凡俗百姓,生來便無人關懷牽掛。
姚珍珠輕聲道:“殿下,其實餓著不是什麼好事,您不應該為了旁人傷害自己的身體。餓的時間久了,活都不想活。”
她話音落下,又說:“不過殿下當時年少,哪裡懂得這麼多大道理,大道理說白了,不過是跌倒的次數太多,從傷痛裡總結出來的經驗罷了。”
“孩子的世界裡,最不需要的就是傷痛。”
李宿沒想到,自己竟然被她安慰了。
他頓了頓,問:“你噩夢時,一直說自己好餓,青州大災那一年,一定過得很苦。”
那又何止是苦。
姚珍珠進宮這麼多年,同師父師徒情深,同王婉清姐妹親密,她卻從未說過青州大災那一載究竟經曆了什麼。
“殿下,當年青州大災,朝廷應當有邸報。”姚珍珠垂下眼眸,撥弄著陶鍋裡的麵條,蒸騰的熱氣遮住了她的眼,也擋住了李宿的目光。
一州府大災,朝廷應當全力救援,而非耳聞。
這兩個字,是對朝廷最大的嘲諷。
但李宿卻未反駁。
當年的事,他雖年幼,卻比姚珍珠要清楚得多。
那是洪恩帝為帝生涯裡,最黑暗的一年,也是史書中逃不開的敗筆。
洪恩帝在雲霞七州和青州之間,做出了選擇,他自己承擔了罵名,也把所有責任背負在自己身上。
青州百姓怨恨他,理所應當,洪恩帝從未因此而降怒。
皇帝陛下都把青州大災當成自己的過失,李宿就更不會替他找補,隻是默默點頭:“朝廷自是什麼都知。”
後來青州百姓也才知當時邊關打亂,雲霞七州即將被北漠攻破,大褚存亡就在一夕之間。
一旦北漠鐵騎踏過漢陽關,大褚便再無寧日。
可那又怎麼樣?
被放棄的永遠不是彆人,是他們的親朋好友,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家園。
李宿輕輕歎了口氣:“你說,我聽。”
這件事,這一段黑暗的過去,姚珍珠總要說出來。
要不然日日壓在心底,終究會吞噬她心裡所有的光。
他不想讓姚珍珠變得跟他一樣,那樣的日子太難過了,他不想她臉上失去燦爛的笑。
姚珍珠不明白為何李宿願意聽她傾訴,但她現在卻是想要告訴他過往的一切。
鍋中麵條香濃,出鍋前姚珍珠灑了一大把地瓜苗,嫩綠嫩綠的,漂亮極了。她給兩人一人盛了一碗青筍肉絲麵。
香噴噴的麵條撫慰了心中的悲痛,也讓姚珍珠的情緒緩解下來。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她道,“殿下邊聽邊吃吧。”
李宿哪裡能吃得下去,但姚珍珠如此說,他還是頗為認真地吃了起來。
久違的熱麵湯下肚,荒蕪的心也被安撫,李宿覺得身上立即有了力氣,胃裡也不再覺得空落落,一切的傷痕似乎都被這一碗熱湯麵撫平。
姚珍珠也在吃麵,她慢慢的,把熱氣騰騰的麵條吃下去,那些怨氣似乎就自己消散了。
兩個人默默把這一大鍋麵條吃完,最後連湯都喝乾了,姚珍珠才說:“終於吃飽了。”
李宿:“……”
李宿道:“以後多做一些。”
姚珍珠點頭,跟李宿一起起身,從山洞出來一路往湖邊行去。
“殿下,其實八年前的時候,我隻十二歲,許多事請都不太記得了。”
“我就記得當時村子被大雪淹沒,我家房子也遭了災,為了能從屋中逃出,爹娘身上隻來得及帶一些體己,其餘什麼都沒有。”
“寒冷冬日裡,我們沒有辦法,隻得跟著其他村民往縣城去求助。但是到了縣城,沙河縣的縣令卻不讓守城軍開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