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 67 章(2 / 2)

珍饈嬌娘 鵲上心頭 12030 字 9個月前

沒辦法,流民太多了。

當時燈籠山落雪,附近所有村莊都被淹沒,靠山吃山的窮苦百姓們一下子沒了著落,隻能一起往沙河縣尋求避難。

流民聚集在一起,足有數百人,這麼多的人,會直接擊垮沙河縣,不僅無法讓流民得到安置,還會拖累整個縣城。

縣令當時沒有開城門,對於沙河縣的百姓來說,是一個正確的選擇,但對於流民……

“當時許多人都絕望了,從沙河縣去更遠一些的棗丘縣要走一天一夜,許多人都是半夜從家裡逃難出來,身上沒有禦寒的棉衣,抗到沙河縣時已是強弩之末。”

“那一年的冬日太冷了,冷得的人從骨子裡覺得寒。”

李宿安靜聽著她的話,跟她一起回憶起八年前那一段過往。

他知道,這一波流民四處碰壁,人數越來越多,最終,青州成了地獄。

因為朝廷下令,青州封道,所有人一律不許外出。

青州可以亂,但大褚不能亂。

姚珍珠說到這裡,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殿下,這些是不是太無趣了?”

李宿歎了口氣:“你說,我在聽。”

姚珍珠心裡略微一鬆,她道:“當時進不去縣城,好多人都很絕望,外麵太冷了,不停有人暈倒,最後大部分人都不想再熬下去,準備去棗丘縣碰碰運氣。”

“我跟著爹娘一起往前走,感覺走了好久,走得腳趾都要凍掉了,還是沒有到。”

即便他們到了棗丘縣,也沒能入城。

但棗丘縣的縣令還算清明,特地讓人在城門口施粥,又叫送了些破舊的襖子出來,也算是讓流民得以喘息。

姚珍珠垂下眼眸,略過中間那些顛沛流離,略過一路艱難喘息,直接來到洪恩二十三年春日。

“我們在野地裡搭了草棚,艱難開始開墾荒地,然而誰都沒想到,那一年春日大旱,地裡莊稼顆粒無收,所有青州百姓都淪為了流民。”

最慘的,自然是他們這樣一早就遭了雪災的災民。

本來以為日子可以艱難熬過去,結果蒼天再度給了他們無情的一擊,肥沃的田地都乾旱無果,更何況本就貧瘠的荒地。

普通百姓沒有收成,家裡餘糧漸漸見底,朝廷遲遲沒有支援,救濟糧兩月未到。

洪恩二十三年六月,已經開始啃食樹皮的百姓苦苦煎熬,最終沒有等到朝廷的救濟糧,他們等來的是鐵甲長劍的無情士兵。

青州被封,無人可逃,無人可出。

最終,青州大亂。

————

原本青州便已動亂,這一封州,青州城內頓時淪為人間地獄。

姚珍珠家中隻父母兩個大人,下麵領著三個孩子,最大的十三,小的才八歲,根本無力對應這樣的災難。

好在她父母都不是軟弱人,就這麼熬了一個月,也沒叫孩子餓死。

變故是突然發生的。

“我記得那一日突然下了暴雨,我們暫居的窩棚根本不能避雨,隻得縮在角落裡等雨過去,就在這時外麵突然鬨了起來,有人開始發瘋,用不知道哪裡來的刀到處傷人。”

在當時的情景之下,但凡軟弱些的人都會被逼瘋。

“當時我被娘親和哥哥護在後麵,看不清外麵的亂局,隻知道爹爹被那瘋子刺了一刀,傷到了要害。”

姚珍珠聲音很輕,卻壓抑著苦澀的痛。

“那樣的時候,沒有大夫沒有藥,”姚珍珠腳步略頓住,隨即又往前走,“雨停之後,我們一起埋葬了爹爹。”

中間所有的煎熬和苦楚,她都沒說,李宿知道,這是她心底裡的心傷,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可那一字字,一聲聲,都能讓人心中刺痛,眼底發熱。

姚珍珠深吸口氣,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此刻,兩個人已經走到了湖邊。

微風吹拂,湖水蕩漾,魚兒歡暢。

這大好天光,朗朗乾坤,卻無法彌補每個人心底裡的傷。

就在李宿以為姚珍珠要說不下去的時候,她卻再度開口了。

“爹爹走之後,日子就越發艱難了,我娘沒辦法,隻能讓哥哥看著我和弟弟,四處尋吃的。”

可當時的青州,幾乎沒有能吃的東西了。

“我們吃光了樹皮,又開始吃乾草,乾草比樹皮還難吃,吃了晚上總是胃痛,後來,窩棚四周開始有人吃觀音土。”

李宿狠狠皺起眉頭:“那不能吃。”

誰都知道觀音土不能吃,那東西吃的時候確實可以緩解饑餓,可一旦吃下去,卻無論如何排不出來,最後會腹脹而死。

那種痛苦,比餓死還要可怕。

“但凡有彆的辦法,也沒人會吃那個。”

說是觀音土,可觀音在何處?

凡人渡劫,地獄降世,民不聊生。

佛說普度眾生,度的又是誰呢?

“當時弟弟餓,哭著鬨著要吃,我娘還打了他一頓,”姚珍珠聲音越發低沉,“大人或許還能勉強苟活,孩子吃了隻有死路一條,我知道我娘找東西不容易,就經常趁她出去尋食物的時候領著弟弟一起去地裡挖草根吃。”

可草根哪裡能挖到?

那一年的青州,就連地裡的螞蚱都被人吃光了,不用說草根,草籽都沒留下。

到了洪恩二十五年,青州逐漸安穩下來,莊稼地裡連雜草都沒有。

“就這麼熬著熬著,我們三個孩子還勉強能吃點東西,可我娘就不行了。”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娘把食物都讓給我們兄妹,她自己整日餓著,餓到最後反而吃不下任何東西。”

“她就這麼餓死了。”

李宿呼吸一窒,心口發緊,莫名的疼痛控製了他的心,也刺入他的腦海中。

訴說著沒有眼淚,可傾聽者卻滿心痛苦。

姚珍珠深吸口氣,緩了好久才道:“母親過世之後,我們兄妹三人就跟著流民一起到處找食物,可流民的隊伍太亂了,走著走著弟弟就不見了。”

一個八歲的孩子,在那樣的亂世裡,幾乎不可能活下來。

姚珍珠道:“後來哥哥才跟我說,弟弟不是不見了,而是偷偷吃了觀音土沒撐過去。”

她年僅十三歲的兄長,為了怕妹妹難過,便偷偷埋葬了死去的幺弟。

隻是後來看姚珍珠一直想尋找弟弟,才把真相告訴了她。

姚珍珠道:“最後就剩下我跟哥哥了。”

兄妹兩個人就這麼一路顛沛流離,從夏日走到了秋日,轉眼樹葉枯黃,冬日就在一陣又一陣的寒風裡到來。

姚珍珠緩緩握住自己的手,似乎要給自己一些溫暖,也給自己多一點的力量。

“雖然我還是餓,雖然還是沒有食物,但至少兄妹倆都還在,哥哥不肯放棄我,我也不想放棄他。”

兄妹兩個相依為命,都怕對方因為自己的離去而無法存活,所以全都咬牙撐著。

“如果一直這麼過下去,倒也不算太難。隻是突然有一日,一夥人衝入了流民中,嚷嚷了好些難聽的話,我當時身子發虛,昏昏沉沉,沒聽清楚。”

“我,我根本不知道那一日發生了什麼,隻知道我再醒來時,哥哥便已經不見了。”

直到說到這裡,姚珍珠才哽咽出聲:“同村的嬸娘見我著急,便給了我一小塊草根,讓我嚼著吃,說我哥哥跟人去當長工,賺了錢再來接我。”

姚珍珠低聲道:“這麼說不過是為了安慰我,那一日肯定發生了什麼意外,哥哥了解我,知道我一定不會放棄他,也不會放棄自己。”

“從此,我就再沒有哥哥的下落,”姚珍珠道,“我跟著流民們蹣跚而行,強撐著活到了隆冬時節,恰好青州解禁,附近的省府正在選宮女,我便去自賣自身了。”

姚珍珠說到這裡,抬頭看向李宿:“我說完了。”

她的故事說到這裡,就算是結束了。

因為一場天降橫禍,她幸福的童年時光就此夭折,緊接著降臨在她身上的,隻有無儘的災難。

這些事一直深埋在她心底,那一道道傷口似乎早就愈合,卻偷偷在平坦的表麵之下潰爛。

姚珍珠不停歇的噩夢,生病時的囈語,無不在訴說著她依舊未曾忘懷當年的痛苦。

她用開朗、樂觀和勇敢武裝自己,在這一層光鮮亮麗的外衣之下,她依舊是當年那個瘦得隻有一把骨頭的小女兒。

孤苦無依,滿目瘡痍。

所以她總是餓,總是想吃,總是覺得自己沒有吃飽。

那是永遠也治不好的心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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