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娘娘聽到李宿這話, 微一挑眉,立即回頭看了一眼跟在後麵安靜不語的姚珍珠。
見姚珍珠自己也挺驚訝,貴妃不由輕聲一笑。
“我倒是沒想到, 你們還能有這般緣分。”
人跟人的緣分, 誰也說不清。
天定、人為?不過是在萬千人中能看對眼罷了。
“倒是挺好的。”貴妃娘娘感歎一句。
李宿從小就寡言少語,有著其他孩童都不曾有的沉穩冷漠,即便是皇室子,本就應當沉穩端莊, 卻也實在太過沉悶。
他沒有朋友,跟兄弟不親近, 對身邊的宮女太監也從不另眼相待。
他都隻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這麼多年,李宿就仿佛一潭死水, 了無生機。
但誰又知道, 這黑漆漆的夜幕世界中, 不會有光照入。
這個陰差陽錯來到毓慶宮的小宮女, 卻如螢火一般,雖不耀眼, 卻點亮了漆黑的夜。
貴妃娘娘懸著多年的心, 終於在此時放下。
她很清楚自己養大的孩子是什麼樣的性格。
他果斷、狠絕, 隻要決定好的事, 無論旁人如何勸說, 無論多麼艱難, 他決計不更改。
現在他能開口說姚珍珠可信, 那麼以後也不會回避她。
被他接納的人,他會一直放在心裡, 永遠不會厭棄。
他是君子, 向來金口玉言。
李宿聽到了貴妃娘娘的笑聲, 目光微閃,耳朵泛起不易覺察的紅暈,彆過頭不看她們。
貴妃笑聲更響了。
“祖母。”李宿悶聲說。
貴妃拍拍他的手,寬慰道:“好了,不逗你了,咱們去賞梅去。”
姚珍珠現在心裡麵亂哄哄,卻又暖融融,好似喝了一大壺蜜水,整個人都散著甜意。
李宿說她什麼都能聽,自是全心全意信任她,不把她當外人。
姚珍珠強忍著繃住嘴角,不讓人看到自己明媚的笑容。
那笑容裡肯定有著濃得化不開的心滿意足。
祖孫三人往梅林行去,貴妃也不如何斟酌,直接道:“這幾日太子沒找你麻煩吧?”
李宿道:“上書房有太傅在,他還插不上手,不過太子妃招珍珠過去說了幾句,無非就是鼓動她勸孫兒來勸您。”
貴妃斂起笑容,道:“他被陛下養廢了。”
傲慢自大,卻又畏首畏尾,不似李家男兒。
“倒是為難珍珠丫頭,沒嚇著吧。”貴妃腳步一頓,站在一株盛開的梅花樹下,回頭看向姚珍珠。
姚珍珠忙道:“太子妃娘娘瞧著很是和善,不過同臣妾說了幾句,全無逼迫之意,不過……”
姚珍珠看了一眼李宿,才道:“不過當時太子妃娘娘一直握著臣妾的手,臣妾感覺她心跳有些奇怪,比常人心跳快許多,而且手指尖冰冰涼涼,有些不太康健。”
貴妃安靜看了她一眼,伸手輕輕撫了撫枝頭的臘梅。
冬日時節,隻臘梅可以肆無忌憚開放。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也很細心,太子妃的那雙涼手,曾經嚇壞過許多年輕的小主。”
姚珍珠愣愣看著眉目含笑的貴妃。
她雖一身素淨,麵無脂粉,亦無金玉,可那明媚的眼眸依舊比臘梅還要耀眼。
姚珍珠想:太子妃確實華貴精致,卻如同華而不實的玩偶,空有一個美麗的殼子。
但貴妃娘娘卻有著最為璀璨的靈魂。
姚珍珠被貴妃娘娘的深邃眸子看得有些羞澀,她小聲說:“謝娘娘謬讚。”
貴妃聲音清潤,隨風而行:“太子妃早年身體很好,是東宮中最健康的妃嬪,不過自打誕育李端之後,身體便每況愈下。”
“她睡不好覺,精神萎靡,太醫院會診都不知道要如何治,最後隻得每日飲安神湯,這才能淺眠。”
“睡不好,心臟自就不會好。”
姚珍珠想起太子妃臉上白得耀眼的脂粉,點了點頭:“臣妾明白了。”
貴妃很有耐心,給她說完太子妃的情形,然後才對李宿道:“太子如此動作,你還要堅持嗎?”
當時離開長信宮不過緩兵之計,貴妃跟他都知道路途會有意外,也不覺以後便不能再回長信,隻是那一場危險,還是令貴妃心驚。
因此,對於太子,貴妃便漸漸失去了耐心。
她對他的厭惡與日俱增,或許要不了多久,貴妃便不會再繼續容忍他。
在離開前,貴妃同李宿曾經深談,貴妃問他是否要讓太子得償所願。
當時李宿就回答她,即便太子當上皇帝,他也走不遠。
經過懸崖那一場刺殺,貴妃對太子的不滿達到頂點,現在再問李宿,就看他意下如何。
李宿眸色沉沉,他看著眼前含苞待放的臘梅,道:“為何不可?”
“刺殺一事茲事體大,太子殿下一定會給出一份完美的案卷,可以省去祖母不少事,”李宿道,“事到臨頭,宮裡內外,朝野上下,似乎都已被他籠絡,此時上位可謂是天時地利人和。”
“便讓我那好父王開心一回吧。”
李宿頓了頓,回頭看向貴妃:“再說,若是太子殿下肯同祖母合作,是再好不過的事。”
“邊關苦寒,無數將士戰死沙場,換來了雲霞七州的短暫平安,”李宿聲音微冷,“北漠的鐵騎虎視眈眈,那些佯裝而成的馬匪在雲霞七州肆意橫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若不除北漠,邊關將永無寧日。”
“皇祖父年邁,七年前不肯大動乾戈,七年之後更不可能,但父王還年輕,這些年他於雲霞七州隻字不提,就是在等祖母的意思。”
“端看他如何選擇。”
貴妃欣慰地看著他。
即便在長信宮這個泥沼中艱難長大,前路坎坷,滿身荊棘,他也從來不會自私自利。
名譽、聲望甚至性命,他從不放在心上。
同他父王,甚至他皇祖父截然不同。
自然更不可能像整日裡多愁善感的先太子妃。
貴妃娘娘下意識道:“你這性子,到底隨了誰?”
李宿倒是一本正經:“孫兒自小受祖母關照教養,自然隨了祖母。”
貴妃難得被他逗笑了,又瞥一眼姚珍珠。
“比以前會說話多了,平日裡肯定用心學了。”
李宿又不吭聲了。
姚珍珠也羞澀地低下頭,不敢接話。
貴妃輕咳一聲,把話題又拐回來:“宿兒,你對你父王還是不夠了解,他斷然不肯出兵。”
李宿目光一直望著眼前梅花。
他那雙漆黑的眼眸閃著堅定的光,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
“他不肯,總會有人肯。”
貴妃看著年輕孫兒俊朗的側臉,看著他不知何時變得剛毅的下頜,才發現自己需要仰著頭看他了。
他長大了。
“近來北漠總有動作,他們的新狼首是出了名的殺人不眨眼,中原之內,暫且還是要平穩一些的好。”
這就是同意了。
李宿微微鬆了口氣:“謝祖母成全。”
貴妃道:“你比你父王強太多了,他日你若能繼承大統,我便不會再如此憂慮。”
李宿抿了抿嘴唇,扶住她的手,陪著她繼續往前走:“祖母莫要擔憂,文淵閣的閣老們雖各有立場,但總歸一心為國。駐守邊關的將軍們個個儘忠職守,若沒有他們,也不會有雲霞七州的今日。”
當年的北漠鐵騎就懸停在了漢陽關。
那是大褚無數將士的血換來的。
貴妃歎了口氣:“但願如此。”
祖孫兩個沉默許久,李宿才問:“祖母,二皇叔如何?”
二皇子昭王跟李宿的性子略有些相似,他沉默寡言,從不沾染宮中半分。
這一次宜妃言之鑿鑿是昭王謀害,李宿知道其中肯定有什麼誤會。
但宜妃自從血崩之後一直纏綿病榻,好不容易醒來也是迷迷蒙蒙,根本說不清話。
李錦昶便以謀害皇嗣其心可誅之由,讓其圈禁於昭王府中,並派禦林軍監守。
昭王同李錦昶隻差兩歲,李錦昶先行下手圍困昭王,為的就是除掉這個隱患。
貴妃道:“還活著。”
李錦昶還沒當皇帝,又一貫以溫文爾雅示人,不會輕易手染鮮血。
否則,那些被他籠絡的文人們,立即就要翻臉。
李宿道:“活著便好。”
貴妃對宮中事不說了如指掌,也大抵都很清楚,不過莊昭儀當時是半路攔下的姚珍珠,此事貴妃倒是不知。
姚珍珠見祖孫二人沒其他事講,便把莊昭儀的意思說了一遍。
貴妃聽到是莊昭儀出麵,不由挑了挑眉。
“莊昭儀?”貴妃若有所思道。
“是娘娘,想讓臣妾勸說殿下改支持其他王爺的便是莊昭儀。”
貴妃略一想就明白了。
“她是怕自己的孩子跟宜妃的一樣不明不白就沒了,知道自己根基不穩,還要找個靠山。不過靠山也不能隨便找,這些話騙傻子都騙不了。”
姚珍珠原來覺得貴妃娘娘端莊大氣,英姿颯爽,沒想到嘲諷起人來也是這麼爽利。
“娘娘,當時莊昭儀說的選擇,臣妾猜來猜去隻淑妃娘娘和端嬪娘娘兩人,宜妃娘娘若是沒生病,勉強可以算,不過十殿下今年才十歲,實在有些小。”
如今宮裡麵還有母妃在的成年皇子也就那幾個,除了年紀特彆大或者特彆小的,其實也就淑妃和端嬪適合。
七殿下文質彬彬,同淑妃娘娘性子相仿,都是老好人,不過他課業不錯,在上書房讀書時也經常被太傅稱讚。
九殿下剛過十八,因端嬪娘娘得寵,性子又特彆活潑,很得皇帝陛下喜愛。
若是前頭沒有那麼多哥哥,這兩位其實很有些希望。
壞就壞在他們生得晚,前頭既有太子殿下,還有年長的兄弟,以至於朝中大臣和京中世家皆不會多關注他們。
即使是押寶,也押不到他們身上。
貴妃聽到姚珍珠的揣測,很欣慰地看了她一眼。
“不錯,猜得八|九不離十。”貴妃叫了姚珍珠上前幾步,耐心同她講解。
“不過淑妃早年進宮時日子艱難,因長相秀麗被人欺負,好不容易被陛下看中,封為淑女卻又進了當年的淑妃宮中,熬了好多年,直到誕育皇嗣有功,日子才好過起來。”
也就是說,淑妃娘家不豐,也並非心狠手辣之人,因此幕後主使者不太可能是她。
剩下的話,貴妃不說,姚珍珠也猜到了。
這個攛掇莊昭儀過來蠱惑姚珍珠的人,大概就是端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