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念頭像敲上一層透明的鼓膜,避無可避地咚咚作響。
明明該繼續往前走的,卻不受控地木然站定在原地。
並沒有讓她等太久。
診室門一開一闔,戴著墨鏡與口罩的李思,已經走到了那個背影身前。離他幾步遠時停下,沒有動作地看著他。
鼻息間充斥著醫院特有的味道,遠處電子屏裡叫號的女聲,平展又刻板。人聲嘈嘈。
宋朝歡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說話,隻看見那背影站了起來。
原先還很平靜的李思,像因為他這個動作,一下克製不住地顫起肩來,跌跌蹌蹌地朝晏峋靠去。
男人卻像預知了她意圖一般,微側身,不著痕跡地讓開了。
卻又像僵立了片刻,最終抬手,拍了拍她肩。
李思不再動作,低頭,捂住臉。
肩膀仍顫著。
“女士,您要找哪個科室,我可以領您去的。”途徑的護士,見宋朝歡好像在這裡站了很久,主動問道。
等候區斜角牆邊的一點點動靜,讓晏峋沒來由地一滯,下意識偏頭看過去。
卻隻看見穿著醫院製服的護士,微彎腰,像在安撫病人。
定定地望了會兒那間診室的名字,晏峋收回視線。
“還好吧?”護士拍著一手撐住牆,一手捂住口鼻,一個勁乾嘔的宋朝歡的背,遞過一張紙巾安慰道,“經食管超聲就是這樣的。放鬆,放鬆,不要回憶剛剛的感覺。”
她以為,宋朝歡是已經做完了。剛剛站在那兒,迷茫又痛苦的表情,是因為又難受,又想忍住檢查的反應。
可最終還是沒忍住,和其他普通的求醫者一樣,捂著口鼻彎腰乾嘔或咳嗽。
連眼淚都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在晏峋偏轉視線的前一刻,宋朝歡側身靠到井字走廊的另一麵。
隻要晏峋不走過來,是不會看見她的。
心臟像因為疼痛而驟然縮緊,甚至滯悶得讓她有些說不出話來。
那些安慰她的溫暖的話,遞進她手心的紙巾,她多想即刻給予回應與感謝,可隻能撐住牆,反胃般地乾嘔著。
她覺得有些惡心。非常惡心。
甚至這種反胃的感覺,不光是因為看到了那一幕,看到了晏峋。
而是從小到大,從沒覺得自己要為一個男人犯的錯懲罰自己的宋朝歡,此刻卻覺得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個令人作嘔的產物。
那些經年累月從頭徹尾,所有包裹在她身上的堅硬血痂,像被人為地強硬地,一層又一層,鮮血淋漓地剝落。
她明白,即便外婆說,媽媽是愛她的,但起先,她的確是不被期待的孩子。
從一開始,她便是素練上的汙點,是精美白瓷上沁色的斑垢。
是本就不該存在的錯誤,是將媽媽困囿進泥潭,甚至拉進深淵的元凶……
“要扶你去那邊休息一下嗎?”見她反應好像要比一般檢查者大一點,護士問她。
宋朝歡穩住身形,撐著牆的那隻手鬆開,無聲擺了擺,又努力站直,回轉過身,靠住身後的白牆。
“不用了,謝謝。我靠一會兒就好。”宋朝歡拿紙巾撳著嘴,努力牽起唇角。喉間是帶著哽意的沙啞,很輕地同她說。
護士微愣。
明明是這副難受模樣了,女孩兒眼尾依舊彎出帶著笑意的弧度,眼瞼下浮起緋紅的眼苔。
本是見慣了的場景,卻莫名讓人跟著心酸起來。
畢竟還有其它工作,又關照了宋朝歡片刻,護士小姐便匆匆離開。
——“0016號宋朝歡,請到3號經食管超聲診室就診。”
不遠處電子屏裡機械的女音,情緒不變地開始提醒她。
宋朝歡卻沒聽到一般,沒有任何動作,隻定定地盯著平整斑駁的泥灰色地麵。
直到那電子屏,開始叫出彆人的名字,她才垂下手,鬆了一口氣般,微落下肩。
宋朝歡想,李思和晏峋,大概是已經走了。
不然,或許會過來確認一眼,這個0016號,是不是她。
但幸好,他們無人出現。
畢竟,又是靠在牆角的狼狽模樣。
宋朝歡隻覺得好累。
可這一回,她沒有坐下去。
因為外婆說過,
朝朝,可以靠一靠,但不能坐下去。
地上臟。
-
宋朝歡沒有做完剩下的檢查,在醫院附近的快餐店等過了午飯時間,回了四合院。
鄭姨還在西廂廚房忙,宋朝歡往裡走時,隱約聽見她叫人備晚上菜色的聲音。
未做停留,宋朝歡直接去了後罩樓。
跨過門檻,朝東側牆角那架攢接井字欞四層書格去。俯身,打開下層的鏤花木門,拿出一隻藏得很靠裡的奶糖罐。
捧著那隻掉了漆的鐵皮小盒子直起身,宋朝歡難得迅速連貫的動作,終於本能地慢了下來。
指尖抵住鐵皮罐有些斑駁粗糙的金屬翻條,她輕手輕腳,掰開盒蓋。
盒子裡躺著些零碎小物。
有周歲時,外婆為她做的堆紗繡小紅鯉帽飾。有小時候,外婆用盤扣替她編的頭繩與手環。有她五歲時,外婆手把手教她繡的第一隻蝠紋寄名袋……零零雜雜。
還有兩本褐紅色的戶口簿。
蓋在上麵的那本,褐紅更深些。塑料的邊角,也有些自然的開裂。
指腹小心翼翼,觸上那粗糙的塑封。
這是她和外婆之間,尚能觸摸到的,唯一一點實質的聯係。
卻是件本該被回收銷毀的物件……
外婆過世後,一切後事,是宋昭陪著她一起料理的。
將遺體從醫院送去殯儀館,火化,落葬。再去鎮上的派出所,辦理銷戶。
狹小的並不明亮的大廳裡,宋朝歡站在戶籍窗口前。
看著外婆的身份證被剪下一角,仿佛胸腔裡那塊跳動的軟肉,也被人同樣剪去了一塊。
她突然有些不願意將手裡的唯一一點念想交出去。
下意識無措地往後退了半步,靠上溫熱的胸膛。
窗口裡,並未催促她,隻未言語地等著。
宋朝歡抱著戶口簿,努力忍住眼眶脹熱,小心翼翼地問道:“伯伯,舊的戶口簿,可以……不收回去嗎?”
警察伯伯望了她一眼,同她說:“小姑娘,你家戶口簿,是不是丟了啊?丟了的話,要來再補一本,才能銷毀啊。”
她眼淚一下子湧出來,那陳舊的封皮抱在懷裡,貼得心口發燙。
肩上落下輕而沉的掌心,同她一道,克製地微顫。
宋朝歡抬起手背抹了抹臉,笑得輕軟,聲音卻難得得低啞。
她說:“好。謝謝……謝謝伯伯。”
…………
她能長到這麼大,到底是因為碰到了許多溫柔的人。
指尖摩挲過外婆的名字,宋朝歡想,其實在外婆墳前,刪掉想同宋昭發的消息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想明白了。
人終究,是要一人行於這世間的。
她隻是,早了一些而已。
而醫院的那一幕,也不過是個契機吧。
早些晚些,在她冒出某個念頭的那一刻起,其實已經做出了決定。
重新藏好那隻鐵皮小盒子,宋朝歡終於有些定下心來。
卻在起身看見那幅先前沒繡完的刺繡時,猛地一滯。
那是幅已然欲成的團扇麵。
翠金色的芙蓉鳥,半立於粉白垂絲海棠斜枝上。
會繡這紋樣,隻因為晏峋叫人送回來一副陰沉金絲楠團扇架。
她覺得那木料上漂亮鮮有的花紋,同芙蓉鳥頗相稱。
宋朝歡站在原地,突然有些不受控的顫栗。隻覺得自己竟如此殘忍。
籠中鳥尚且能抖開麻木的翎羽再次振翅,可被她一針一線縫進這素綃的芙蓉鳥,看似自由,卻著實委屈。
除了被高置於精巧靡麗的格架上,在墳墓般漫長的停擺的歲月裡枯朽,彆無退路。
深吸一口氣。
宋朝歡想,走之前,她要先拆了這幅沒繡完的團扇麵。
-
鄭姨在廚房安排完晚飯的菜色,又親自處理好托人從鄉下帶上來的老鴨。配好去腥的料,下鍋。
五年的鴨,燉到晚飯的點兒,正好肉軟而不爛。
她剛剛在窗戶裡瞥見小太太回來了,隻是不同以往,像有什麼急事,走得匆忙。
還要在爐灶邊盯著火候,鄭姨也沒多想,順手拿過放在島台上的手機。
上午已經批閱過一遍娛樂圈大事,再看看有沒有新的樂子。
隻在看到#新晉小花李思疑有孕#時,猛得一驚。
懷著一種“可千萬彆是我想得那樣”的心態點開。
這回,連鄭姨都有些氣著了。
小太太都還沒有自己的孩子呢,你居然叫外麵的先有了?前些日子……竟然還叫小太太吃那樣的藥。
雖然自家那位大少爺,隻遠遠被拍到個背影。
但那身量那體態,化成灰她都認識啊!
正待鄭姨想仔細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些消息和照片卻在片刻內,像從沒出現過一樣,消失得徹徹底底。
鄭姨一愣,瞬間明白這次的事兒,大概是連晏峋都清楚有些棘手,不能讓小太太知道。
她的大少爺喲,那您早乾嘛去了?
鄭姨頗為忿忿地想,那老鴨也顧不得交代一聲,轉身出了廚房,一路小跑,去後罩樓尋宋朝歡。
可在後院裡瞧見坐在窗口的宋朝歡,鄭姨卻慢了下來。
這種事,她該怎麼問得出口。
況且看宋朝歡安安靜靜,低頭刺繡的模樣,該是不知道的。
宋朝歡一早聽見了鄭姨的腳步聲,卻遲遲不見她進來。
手上挑線的動作未停,宋朝歡抬頭,望著她輕聲笑問:“鄭姨,怎麼了?”
“沒、沒事兒。沒事做,過來看看。”鄭姨笑得有些勉強,繞進屋裡去。
等走近了,鄭姨才發現宋朝歡並不是在刺繡,而是在拆繡線。
隻當她是哪一步繡錯了,要修正,鄭姨東摸摸,西摸摸,終究是沒說她看到的那些,隻問:“太太,您最近,是身體不好嗎?”
指尖動作一頓,宋朝歡抬頭,溫聲問她:“怎麼會這麼問?”
鄭姨戚戚然地望著她,欲言又止。
宋朝歡卻大抵猜到了她想問什麼,溫軟地衝她彎了彎唇,輕聲說:“是見我,先前吃了藥嗎?”
這些事,本不是她該乾涉的。
可不知是因為受宋朝歡長久以來柔軟善意的影響,還是被他們家大少爺迅速毀屍滅跡的照片和消息刺激得有些正義凜然,鄭姨還是開口問道:“您不是,很喜歡小孩兒的嗎?”頓了頓,又說,“是先生……”
宋朝歡笑了笑,輕聲同她解釋:“是我不想要孩子的。往後的幾年,都不會要的。”
其實從醫院出來後,她突然有些後知後覺,怵然的慶幸。
她曾經何其天真地想,有個女兒,她便可以將自己擁有過的,和沒有過的,通通給予她。
可其實……她握在手中的東西,實在太少了些。
而且她差點就讓那個期許中的小姑娘,變成另一個孟沅——就算從彆人那兒得到許多的愛,也永遠有一道橫梗在心口的壁障,沒來由地,匱缺安全感。
宋朝歡想,往後錢同愛,總要有一樣能篤定地掌控,她才好大言不慚地再動那個念頭。
鄭姨微愣,嚅了嚅唇,想勸什麼,卻在看見她輕軟卻堅定的笑意時,什麼也說不出口來。
最終隻說:“太太還年輕,是好再等幾年的,不著急。”
宋朝歡點點頭,輕輕“嗯”了聲,又將頭低下去,繼續仔細地拆解起繡繃子上那殘缺的鳥兒來。
絲線一縷縷被挑開,像遲滯緩慢的倒帶。
越到後來,線頭越長,想要絲線不斷,也越要耐心與時間。
鄭姨也沒問那麼漂亮的鳥兒,明明快繡好了,為什麼又要拆了去。
大概是小太太……不喜歡了吧。
爐子上還燉著給她補身子的山參老鴨湯,鄭姨想,收拾好也不容易,她得去看看。
像終於記起,自己早已是帶著暮氣的老人,不同於來時的急切,鄭姨腳步都拖遝起來。
走到即將望不見後罩樓窗口的地方,鄭姨忍不住,又回轉頭,朝那個三年來,無數次出現在一框方寸間的女孩子看去。
可那院裡明明是下午豔陽,卻仿佛即將褪進夜色的夕暉。斜籠在小姑娘鬢邊,覆得她發絲上一層蒼黃。像壁畫上飄乎乎的美人,行將羽化登仙。
鄭姨猛然一驚。
她一早便覺得,這位小太太,仿佛古畫裡走出來的女子。
可從前,好歹是雙腳著地的有著實質。如今卻像虛渺起來,宛若隨時都會消失。最後隻教人也尋不見,畫也空了去。
鄭姨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趕忙暗暗啐了兩聲。
有小太太在,這院子也隻是大得離譜了些,還是像個家的。
“不著急……不著急……”她近乎有些喃喃道。
宋朝歡望著鄭姨收縮進遊廊裡的背影,什麼都沒有說。
她不想先同鄭姨說。畢竟,鄭姨知道了,晏峋大抵便也知道了。
可這樣的事情從旁人口中聽說,總有種被忽視的輕賤感。
她還是想先讓晏峋知道。
就當是……她為他最後的一次心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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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歡本來是想第二天早上,再和晏峋說的。
可吃完晚飯,坐在後罩樓裡畫旗袍線稿的時候,她竟有些迫不及待般地,靜不下心來——這是她工作時,極少會出現的情況。
她想,是不是該讓晏峋早些知道,這樣他也好早些做準備。譬如早早安排好明天的行程,空出時間來,同她去領證。
啊,或許還沒法這麼快。
他們婚前簽了協議,若是分開,是不是還得通知魏律,來確認什麼程序。
這些年她也存了些錢,雖然在晏峋眼裡不值一提,但她是不是也該和魏律做個來源的報備,免得後續有什麼分歧。
還有屬於她自己的一些東西,是不是今晚就應該全部收拾妥當,萬一手續明天就能辦妥,她便不該再住在這裡。
還有……
思緒歸位,宋朝歡有些想笑。她似乎很篤定地,完全沒有去想晏峋會不同意這個假設。
實在有些像頭一回踩雪的貓兒——四個爪子忙碌地都不知該往哪兒放。
宋朝歡乾脆停下手頭的事,起身找到手機。
等待接通的幾秒鐘,宋朝歡貼著手機,聽著自己砰砰的心跳。
竟有些分不清是因為緊張,還是生出些籠鳥歸林前的興奮。
長音消失的那一刻,對麵無聲地應對她。
宋朝歡壓著呼吸聲,吸了口氣,溫聲問他:“晏峋,你今晚有空回來嗎?”
“嗯?”男人喉間低沉一聲。難得的,在她麵前,似是有些不耐和煩躁。
未做多想,宋朝歡慢慢同他解釋:“我有件事,想當麵同你說。”
對麵似乎頓了一瞬。
“有些忙。”聲音有些漠然,吩咐般,淡道,“有什麼事,電話裡說。”
宋朝歡原先是想,他們兩個,年少時的分彆就沒有好好道一聲再見,結婚時的照麵更是草率。
如今真的要一彆兩寬,總要當麵好好道個彆,才像話些。
可既然晏峋這麼說。
宋朝歡垂眼,彎唇笑了笑:“好。”
“晏峋,我們離婚吧。”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