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峋, 我們離婚吧。”
這句話說完,宋朝歡突然覺得電話那頭安靜得出奇。
仿佛能聽見晏峋手裡鋼筆尖上的墨水,刻進紙張的聲音。
宋朝歡下意識乾咽了一口, 沒來由地有些緊張。
像生怕場記板哢噠一聲, 下一幕出現的,是那條預先沒有設想過的情境。
誰都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隻有刹那。
連一慣低嘲淡諷般的輕笑都省了, 男人冷嗤:“隨你。”
那一開始喉間低“嗯”時模棱兩可的煩躁,終於是連失真的電流聲都有些掩蓋不住。
宋朝歡想,她今晚的舉動在晏峋眼裡, 大概就像是, 在一個明知不愛你的人麵前做作撒嬌一樣, 令人不勝其煩。
電話是晏峋先掛斷的。
聽著手機裡的盲音消失,宋朝歡胸腔起伏, 鼓著腮幫子, 深長地輕籲了口。
有些微難辨的……或惘然, 或終於鬆了一口氣的心情。
卻不可否認地,整個人輕鬆起來。
甚至有些隱隱的難掩的興奮。
仿佛籠鳥即將歸林, 在確定的前路與不確定的明天還未到來時,被篤定與不安混雜纏繞的複雜情緒包裹。
宋朝歡拿下手機, 重新點開同晏峋的界麵。
【那我是明天, 直接帶著戶口簿去找你嗎?】
【還是需要當麵再談些細節?】
【需要我再簽什麼協議嗎?要是你忙的話, 打電話或發消息, 把我需要準備的東西告訴我?】
又是毫無回應。
宋朝歡想了想:【若是忙的話,我同諸助理溝通可好?】
她發完這條消息,捧著手機等待回應的時候,終於看見對麵有了反應。
手機對話框頂端的位置, 清晰地出現“正在輸入”幾個字。
反複三次。
可最終發來的內容,卻很簡潔:【九點,公司。】
宋朝歡眨了眨眼,看了眼時間,才八點過半。
免得有什麼誤會耽誤了手續流程,認真在屏幕上摁下:【明天早上九點,來晏氏大樓找你,對嗎?】
這回,手機頂端又出現了兩回正在輸入,卻在她等了五分鐘後,仍舊悄無聲息地沒有隻言片語出現。
宋朝歡甚至以為是後罩樓裡信號不好,先探著身子把手機舉出窗外,又乾脆走到後院裡去等了一會兒。
確定晏峋的確是沒發過來什麼,才終於放心。
反正,他看見了她發的就好。
-
宋朝歡收拾完自己零零雜雜的東西,又抱著手機睡了幾個小時,生怕錯過晏峋的任何一條消息。
不過直到臨近晏氏,車速緩下來,手機都再沒響過。
這是她第三次來這幢大廈。應該也是最後一次了。
大廳門口,諸洋一早等在那裡。一臉熬夜後的精英模樣,看見陳叔的車停靠便迎上來。
大廳裡,人員穿梭,平常又井然。
那位熟悉的前台小姐,像是十分訝異於她的“長寵”,在她經過時麵帶弧度固定的微笑,又難掩欽羨。
宋朝歡回視她,同她微點頭,笑了笑。
前台小姐恍了恍神。
明明是再素淨不過的一張臉,雖然和從前一樣漂亮,那溫婉柔順的笑意也同先前彆無兩樣,可今天,偏偏又好像多了些什麼。
她看著諸洋陪宋朝歡一道,走進總裁專用電梯。莫名有些惘惘的。
宋朝歡被諸洋恭敬讓進晏峋辦公室的時候,一下看見那位魏律也在。
一晚上的隱隱不安,終於定下來。
晏峋做事,果然從不拖泥帶水。
魏律看見宋朝歡,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略微笑點頭:“宋小姐。”
男人剛過而立,嗓音溫和而成熟。倒是很難和風評中“臨魏則亂”的形象聯係在一起。
宋朝歡亦彎唇,同他打過招呼。
而從她進門開始,始終搭著長腿,指骨斜斜支住太陽穴,神色平靜看著她,閒適靠在單人沙發椅背裡的晏峋,終於慢騰騰地直起身。
站起來,微垂睫,扣起西服扣子。
他線條流暢合體的高定黑西裝裡,一截深灰色斜紋襯衣,直係至喉結下。沒進西裝的深黑領帶上,橫彆一枚用色低調的銀灰色領夾。溫莎結臥於襯衣領。
鼻梁上架的金絲邊眼鏡,仿佛渾身唯一一點流光般的暖色。斯文矜貴,又清冷禁欲。
這個男人,總有叫人一眼流連的資本。
但宋朝歡想,晏峋這副全副武裝的模樣,該是辦完同她的事,還有會議或應酬要直接銜接。
倒不好耽誤了人家的工作。
看了眼她沒來前,就已經在沙發前茶幾上準備好的文件,宋朝歡偏頭問道:“魏律,現在簽完協議的話,上午就可以辦完所有手續嗎?”
即將離開扣子的指節一頓,晏峋抬睫。
他突然有些想笑。
這女人迫不及待的模樣,仿佛在他眼前攤了一副明牌。
她大概不知道,試探底線,也要有個限度。
這樣一開始便孤注一擲的,爭不來自己想要的利益。
他神色淡淡地看著眼前的宋朝歡。
一襲蘭紋鶯色吳羅旗袍,腰後無省,仍可見纖腰清減到合掌可握。脂粉未施的素淨小臉,眼下一片淡淡的青。
不用細究,任誰都明白是昨夜沒有睡好。甚至是這段時間以來,連飯都沒有好好吃。
晏峋不知道宋朝歡到底要鬨些什麼。喜歡小孩兒的是她,自作主張的也是她。
卻突然有些釋然了。
你同一個心思都擺在明麵上小姑娘,計較什麼?她要鬨一鬨,便遂了她的意好了。
重新垂下眼,晏峋抬手,慢條斯理整理起袖扣。
夾在倆人中間的魏律,眉梢幾不可見地微挑了瞬,平和地同宋朝歡說:“可以的,宋小姐。”
簽字桌前,宋朝歡同晏峋相對而坐。
魏律坐在倆人一側,像個見證者。待人坐定,將一早準備好的離婚協議書,置於倆人麵前。
宋朝歡雙手接過,下意識說了聲“謝謝”。
流光一閃,鏡片後,晏峋微眯了瞬眼。
宋朝歡未注意,低頭去尋手提袋裡的簽字筆。拿出筆,便去翻協議的最後一頁。
動作流暢又自然。
晏峋領口處的喉結,乾澀似的上下一滑。
“我有義務提醒你,”指尖在自己麵前那份協議上,不輕不重地點了兩下,晏峋淡漠出聲,“按照婚前協議,離婚,你什麼都得不到。”
宋朝歡翻協議的手,果然一頓。
她突然想到許多事情。
想到孟沅。
她和晏峋有離婚協議這事,她是沒告訴孟沅的。
沒敢告訴。
而那份婚前協議,是同那件潔□□致的婚紗一道,送到宋家來的。
來人沒說是誰的意思,卻告訴她,如果想結婚,這一紙文書必須要簽。
當時的宋朝歡隻覺得,晏家的一切,本來就不是她掙來的,簽不簽字,沒有差彆。
如今卻意識到,不管是誰的提議,那一紙婚前協議,自然也讓晏家長輩滿意。
畢竟,自家人關起門來再鬥,那也是自家的天下。
如若讓不相乾的外人,將來因著什麼旁的事情分了一杯羹,那卻是萬萬不可的——譬如當年的晏峋母親。
…………
空氣安靜得近乎黏稠。
晏峋想,這就是一場博弈。
如同他經手的每一場廝殺。
隻看誰能撐得住陣腳。
隻是,沒等他虛張聲勢地撐開虎皮,就聽那個一慣柔軟的聲音同他說:“好。我曉得的。”
晏峋一頓,眼微眯,聲線發涼:“你剛剛,在走神?”
疑問句,肯定的語氣。
“啊。”宋朝歡沒想隱瞞,點點頭,抬眼同他淡笑,“想到些彆的。”
又以為晏峋是在著急催她,有些抱歉道,“那我現在就簽。”
她邊緩聲說,邊不輕不重地將簽字筆的筆帽拔開。
晏峋沉默地盯著她溫吞的,仿佛毫無殺傷力的動作。鏡片後黝黯的眼底,是一慣冷靜漠然。
單手橫捏住鋼筆的掌背,卻有青筋畢現。
在談判桌上走神,無非兩點。
內心強大到極致,可以隨意操控自己的情緒。
或是對這筆交易,毫不在意。
他從不認為宋朝歡是前者。
這份不願去深究的認知,讓他頓生躁意。
晏峋突然覺得今天這身西裝有些不合身。抬手,扣住領口,扯了扯溫莎結。
宋朝歡看見的,便是晏峋一副無言與不耐的模樣。仿佛懶得搭理她。又仿佛嫌她愚蠢。
她微抿了下唇,決定不去觸他黴頭,指著簽字處,轉頭問魏律:“魏律,我簽這兒對嗎?”
魏律鏡片後的眼皮微跳了瞬,不著痕跡地瞥了晏峋一眼,溫聲提醒宋朝歡:“宋小姐,合同您要不要再仔細看一遍。如果有覺得不合理的地方,可以提出來。”
宋朝歡微張嘴,無聲“啊”了下,然後點點頭:“好,謝謝魏律。”
翻到第一頁,仔細看起來。
魏律掃了眼晏峋,微垂眼,又整理了一遍身前文件。
按正常人的速度,還有十分鐘。十分鐘,可以改變許多事情。
卻沒想到這位做什麼事都好像慢吞吞的宋小姐,隻花了五分鐘。
重新翻到最後一頁,宋朝歡看向魏律彎了彎唇,篤聲道:“沒什麼問題了。”
她的婚前財產與婚後收入,同晏峋的東西分割得清清楚楚,沒有任何牽連。
宋朝歡低頭,拿起擱在一邊的簽字筆。
魏律下意識去看晏峋。
晏峋卻沒有看他,鏡片後的視線,若有似無地落在那協議頁腳。
“你有什麼想要的,可以提出來。”
她捏著簽字筆微用力的腕骨,好似輕輕一折都能斷掉。
晏峋決定再退一步,淡聲問宋朝歡。
宋朝歡盯著白紙上落下的一個墨點子,滯了片刻,抬頭去看說話的晏峋。
其實她始終有些不明白,晏峋一而再地問她這樣的話,到底有什麼意義。
就仿佛在問一個溺水掙紮的人,你想要貯嬌的華貴金屋,還是情人結王冠上的珍珠。
宋朝歡小時候溺過水。
那是一種孤獨無助到,全世界仿佛隻剩下你一個人的感受。是心理上的痛苦,遠超出生理痛苦的經曆。
一開始,求生的本能會讓人不停地掙紮。
想呼喊,湖水便不停地湧入喉管,注到胃裡,撕扯開肺腔,倒灌進去。
閉上嘴,便是毫無聲息的窒息的絕望。
人終究是會累的,也會有無助到想要放棄的時候。
可沉進水裡意識恍惚的那一刻,卻有一種奇妙的清醒又茫然的感覺。
眼前是灰綠色的茫茫湖水,耳邊有隔著水聲的幻覺般的焦灼呼喊。無法掙紮,身體卻不再感到難受。
很可怕地,人在這一刻,往往會沉迷這種飄忽的不真切的,仿佛毫無知覺的體驗。
而被人撈出水麵恢複意識的那一刻,才是生理上最痛苦的時刻。
所有酸澀汙濁的水堵在肺腔裡,好像要混著淚水把心臟都咳出來,才算是真正活過來。
…………
她什麼也不想要。
她隻想活下去。
即便那股哽在喉管的鐵鏽味的灼痛,要過好久好久,才能慢慢消弭。
宋朝歡沉默地低頭,一筆一劃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直起身,一板一眼地將協議倒轉,推至晏峋麵前。
晏峋一瞬不錯地盯著她。斜握住鋼筆的指骨,捏到泛白。
她麵色溫和而平靜。可那雙柔軟到春水難擬的瞳色裡,卻像是一旦做了決定,就隻剩寧折不彎的倔強。
像是久久等不到他的動作,宋朝歡落在協議簽名處的視線,緩慢上抬,毫不回避地同他對上。
那眼神仿佛在回答他:我想要的,就是你此刻簽名。
晏峋隻覺得牙根發緊。通宵的工作,讓他太陽穴的血管突突地跳,偏頭痛得厲害。
仿佛有一瞬間的難以思考,支配著手上不再遲疑。他拔開筆帽,快速又潦草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好像慢一點,就會寫不下去。
晏峋簽完站起來,椅腳在地毯上刮擦,金屬沉悶地撞上木料。
鋼筆被重重壓在台麵上。
晏峋已經往外走,宋朝歡站起來,仔細裝好那兩份協議,要跟出去時才看清,那鋼筆,是她送晏峋的東西。
筆頭應該是壞了,黑色墨水汩汩地湧出來。
這是結婚後,她送晏峋的第一份生日禮物。用的是她花了近小半年時間,接的一件重工滿繡旗袍的工費。
當時的她隻是想,晏峋什麼好東西沒見過,她總不能再和上學時一樣,送些不值錢的東西。
可後來,她始終記得晏峋拆開禮物時意興索然的神色。和那句隨意到有些淡漠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