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你不如把心思放在彆處。”
那時的她茫然又無措,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又做不出撒嬌哭鬨,讓他說清楚緣由的事來——畢竟,從南亭鎮再次回到北城,回到宋家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沒有了哭鬨的資格。
她隻好安慰自己,或許是……那禮物不合晏峋的心意。
…………
原來在晏峋眼裡,這依舊是拿不出手的東西。
不值得被好好對待。
無聲笑了笑,宋朝歡撇開眼,側轉身。
辦公室外,等在門口的諸洋見率先出來的晏峋的臉色,暗道不妙。
晏峋邊往電梯去,邊沉聲吩咐:“不用跟著了,我開車。”
“還是我來吧,您昨晚不是……”
晏峋漠然撩睫,盯了他一眼,諸洋立刻打住,轉而說:“但是晏總,立坤集團的唐小姐,不是和您約了上午談頤園一期的設計細節嗎?您現在出去……”
晏峋腳步一頓,側頭,麵無表情看向他。
宋朝歡站定,微斂睫。安靜到近乎隱形。
來回在倆人臉上逡了眼,諸洋頭皮一麻。
他的本意絕對是為了給小夫妻爭取考慮的時間,可不是為了在自家大bss麵前茶言茶語的啊!
“推了。”晏峋冷聲道。
晏峋依舊在往前走,宋朝歡走得很急,都趕不上他的步伐。
他踏進專用電梯,摁住開門鍵,神色涼淡地等著她。
宋朝歡趕緊站進去,回轉身,微喘地看著電梯門闔上。
人人都說,在自己喜歡的人麵前,就算你再好,都有會自卑的時候。
她原先也是不自卑的。
畢竟,小貓不會羨慕小狗擁有許多肉骨頭。
可晏峋身邊,總有那麼多,從才氣到家世到樣貌,都同他一樣生於雲端的天之驕子。
電梯門重新打開的那一刻,呼吸平複。
如今,她終於不用再考慮這些了。
-
去民政局的路上,車廂裡一路無言。
可安靜得隻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方寸空間,卻讓晏峋沒來由地開始懷疑與審視,他剛剛簽字時的猶豫與抗拒,到底是為了什麼。
或許是因為早已習慣的生活模式,被猝不及防莫名其妙地打破。
或許是因為,他想象不出晏太太這個位置,還有誰比她更合適去坐。
又或許是因為,他從沒想過,宋朝歡會提出離婚——畢竟她想要的,不是已經握在手裡了嗎?
也可能是,她迫不及待想要離開的模樣,讓他滋出被背叛的迷惘與屈辱……
路口紅燈,車停下,晏峋下意識偏頭去看宋朝歡。
卻在目光觸上她時,不受控地閃過第一回見她時的景象。
那時候的宋朝歡,一頭淩亂短發,像被人用剪子胡亂鉸過。青檸綠的倒大袖旗袍,配上她稚氣未脫的臉,沒來由得有些可笑。
可偏偏又是一副,清冷卻明媚,溫柔又倔強的模樣……
胸腔裡某個地方,不易察覺地柔軟起來。
他想,他們畢竟是夫妻。他低一次頭,問問她到底想做什麼,也未嘗不可。
況且,他們是年少時便有過牽絆的。
宋朝歡喜歡了他這麼多年,就算後來那份喜歡混雜了太多前提與條件。
可他也習慣了。
紅燈跳秒的數字越來越小。
“朝朝,”晏峋笑了笑,隨意道,“隻是一份離婚協議而已,隨時可以不作數的。”
你如果後悔,那狗屁協議,隨時都可以作廢。
晏峋想,如果她不懂得掌控談判的要義——無論是看似迫不得已的讓步,還是虛張聲勢的進攻,都是為了內心早已既定的目的——他不介意給她一個台階,讓她下來。
她要是願意,他也不介意以後慢慢教她,怎麼做,才能從他這裡獲取更多的利益。
男人聲音低磁,唇角淺翹,明明是再儒雅溫潤的模樣,卻讓宋朝歡指尖都一陣僵麻。
那種有人在籠門外晃了下鑰匙,卻不著急,甚至有可能隻是戲弄她,並不打算打開籠門的感覺,讓她不由地心慌起來。
“晏峋,”有些滯頓地偏過頭,宋朝歡想朝他笑一笑,唇角卻有些僵硬,隻能低低同他說,“你從來,都不是說話不作數的人。”
眼前的女人,聲音失了一慣柔軟,有些發乾。
甚至有發顫的,哀求的意味。
晏峋閒適搭在方向盤上的指節,驀地收緊。
仿佛有什麼銳利的東西劃過他胸腔,激起一陣他不想麵對的,叫人困惑的疼痛來。
宋朝歡隻覺得他眼神都冷下來。
仿佛她不是同他有過三年婚姻的妻子,不是同他有過年少情誼的同窗,隻是個陌生的,叫人生疑的路人。
跳秒閃動,晏峋看著她,眼睫緩慢開闔。
意興索然地輕笑了聲,他勾著唇角,喉間低“嗯”,偏開視線。
此時的晏峋,似乎總有種不願深究的體悟,像包裹了動物皮毛的鼓槌,毫不留情地捶擊著鼓皮。
隔著什麼,沉悶作痛,又呼之欲出。
直到後來的許多時刻,他才再也無法自欺欺人,不得不麵對一個事實:
宋朝歡的道彆,從來都不是心血來潮。更不是以退為進的手段。
她轉身,便是真的要離開了……
汽車越過綠燈,彙進茫茫前路。
-
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民政局人不算多。
車位卻有些欠缺。
地麵靠近花壇的最後一個車位,本來就有些難倒,車身大,旁邊的車停得又不好,晏峋冷著臉回了好幾把,還是差點間距。
這來來回回的,倒是讓又開進來的一輛敞篷小跑誤會了。
“噯帥哥你走不走啊?”男人探過車門,偏頭大聲問他,“我跟我老婆趕著領證,你要開不出來我幫你啊?”
漆黑色的庫裡南,真是奢華低調又騷包。就是車技不咋地。
晏峋腳下一頓,車窗慢騰騰地落下。
低處跑車上的男人,一臉春風得意。
晏峋本來就覺得今天這身西服極其憋屈,有一股無名火無處發泄。
指節離開方向盤,搭上車門。
“彆。”宋朝歡下意識隔著西裝,拉住他胳膊。
晏峋一滯,回頭看她。
神色還是那副涼淡模樣,那火氣卻莫名消下去了些。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麼了,仿佛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年少時的模樣。
那些荒唐又恣肆的,隻為了點少年意氣,便要尋人打一架的年紀。
小姑娘也是同現在這樣,軟怯怯的,卻堅定地拉住他,同他說:“彆去,會受傷的。”
…………
“彆開車門。”宋朝歡咽了口,溫溫吞吞地小聲說,“那邊下不去,會撞到彆人反光鏡的。”
那樣還得叫交警,叫保險。上午就來不及了。
宋朝歡覺得自己明明說的是事實,可晏峋卻極力克製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唇角有些僵硬地提了提。
明明還是好看的,是無論做什麼表情,都風流矜貴的模樣。卻莫名有種想掐死她的深意。
宋朝歡默默地鬆開他,直好身,挪回自己該待的位置。
“算了算了,讓他吧。”跑車上的女人看著晏峋平淡無波卻像暗流湧動的臉色,小聲對未婚夫說,“那男的表情,一看就是來離婚的。還絕對是求而不得的那種被離婚。你彆往上撞,惹不起惹不起。”
男人瞬間釋然了。雖然這豪車帥哥從長相到財力,看上去都高他不止一個檔次。
可他失去了愛情啊!
“也是。”男人從駕駛座探過身去,情意綿綿道,“寶貝兒我們不著急哈,來不及就下午。反正我今天都是你的。哦不,我以後也都是你的。”
小情侶載著一車甜膩膩的空氣,一溜煙開遠。
宋朝歡眨巴兩下眼,慢吞吞偏過一點點腦袋,眼角餘光瞄見晏峋下頜的線條,好像更清晰了些。
民政局大廳。
宋朝歡昨晚也沒想到,一切能這麼順利又迅速。沒有預約,便取了號開始等。
停好車,晏峋是先進來的,號也是他取的。
宋朝歡進來的時候,隻禮貌地問了他一下號碼,便四下睃了眼,在一片空蕩蕩的長椅上,挑了個和他隔著一條走道的位置——離得不遠,卻不用挨在他身邊。
餘光瞥見選了那麼一張位置的宋朝歡,晏峋麵無表情地仰靠進椅背,半垂眼,單手推了推眼鏡。
無端想把手裡的號碼紙撕碎。
“妹妹,吃糖啊。”
和旗袍同料的手提袋置於膝上,安靜到像在發呆,聽著廣播裡叫號的宋朝歡,被伸到她身前的一把喜糖拉回神。
她仰臉,看見穿著一件新中式襯衣的女人。妝容精致,長相大氣,一臉喜氣。
在她身側,是提著一大袋子喜糖,同樣唇角壓不住弧度的男人。穿的襯衣與褲子,都是同妻子相稱的款式與顏色。
新刮的胡子,打理過的清爽頭發,一看便是認真對待的模樣。
新婚的人,總有些忌諱。
“我……”宋朝歡唇淺彎,捏了捏手提袋的竹節手柄,有些抱歉地同她說,“我不是來結婚的。”
“啊……”女人一愣,下意識往和宋朝歡隔江而坐的晏峋那兒瞄了眼。
在場顏值與氣質最相配的,大概也就這一對了。就是沒想到……怪不得那男的一張閻王臉。
很快收回視線,手心裡的糖,又朝宋朝歡麵前遞了遞,女人笑開,對她說:“不管是結婚還是離婚,如果是自己選擇開啟的一段新人生,那就都是值得慶祝的事情。”
宋朝歡一愣,鼻尖突然有些發酸。
陌生的善意,總叫人猝不及防。
她不再糾結,道謝接過,又在將喜糖裝進手包時,再次看了眼新娘子身上的交領盤扣襯衣。
變魔術似的,從手包裡退出來時,指尖的糖卻成了個小飾品。
“那個,新婚快樂啊。”宋朝歡有些不好意思,朝她遞過去,小聲問,“我自己做的小東西,要是不介意的話……”
“這也太好看了吧?!”新娘子都沒聽清她後麵說的什麼,眼睛亮晶晶地接過,驚喜道,“謝謝謝謝謝謝!”
一隻精巧細致,古韻十足的盤扣小發卡。不知道是怎麼做的,像是用紗和刺繡的結合,立體又寫意。紋樣是傳統的喜鵲登梅,寓意“喜上眉梢”。
這誰不愛!
“不用不用。”宋朝歡鬆了口氣,彎唇直搖頭。
自從上次偶然間收到小朋友的禮物,她就會在出門時,在包裡也備一兩個回禮。沒想到,今天還真的派上了用場。
對這邊動靜始終仿若未聞的晏峋,像是終於發現了身邊還有人在說話。
他微斜過頭,神色平淡地盯著那支盤扣發卡,從宋朝歡指尖,到了彆人手中。
像有些走神般,定定地頓了片刻,晏峋漠然收回視線,仿佛目光從未在任何事物上停留。
新娘子又給宋朝歡塞了一大把喜糖和巧克力,才趕緊拉著丈夫離開。
宋朝歡遠遠看見他們走到大廳門口時便停了下來,那個大姐姐,有些迫不及待地把發卡交到丈夫手裡。指著盤好的頭發,像是在指導他該幫她彆在哪裡。
男人笑眯眯地安靜聽她說,然後仔仔細細,抬手幫她彆好。又打開手機前置,給她當鏡子用……
身前驀地籠罩一片陰影,宋朝歡唇角弧度微僵。
“彆發呆了。”晏峋垂眼,居高臨下看著她,淡道,“到我們了。”
廣播裡,終於叫到他們的號碼。
離婚登記室裡,工作人員照例詢問他們要不要調節。宋朝歡拿出證件資料和已經簽好的協議,溫聲道:“不用了,謝謝。”
站在她身邊,還沒來得及去看一眼宋朝歡的晏峋,臉色陰沉如鉛。
工作人員也沒有多勸。
這種什麼都準備好了,也沒有大吵大鬨的,才是真的要離婚,不是來較勁的。
字是宋朝歡先簽的,簽完,便把離婚信息確認書,挪給還站在一邊的晏峋。
簽字桌對麵,有工作人員敲打鍵盤和蓋章的聲音。
仿佛鑰匙探進籠鎖旋轉。
宋朝歡微擰過身子,仰臉看向始終站著,仿佛隨時準備好走的晏峋。心跳快速地搏動,又好似平靜異常。
晏峋強迫自己垂眼。
眼前女人,用一種緊張又期待,溫軟又執著的目光,眼巴巴地看著他。
仿佛在無聲地提醒他:你說過的,我想要的,你都能給我。
晏峋隻覺得有一條生滿小刺的荊棘,在他胸腔裡狠狠抽勒了一下。
窒悶地讓人一瞬間失去思考的能力。
可他似乎不該有不簽的理由。
迅速撇開目光,晏峋連位子都沒有坐下去,彎腰,提筆。
宋朝歡目光不受控地跟住他筆尖。
墨水落在簽名欄的那一刻,所有回憶同過場一般,遮天蔽日席卷而來。
夏末黃昏,第一眼便驚豔經年的晏峋;秋日和風,籃球場上張揚恣肆,又理所當然問她要水喝的晏峋;紅牆染雪,落白間朝她匆匆而來的頎長少年;深春早夏,操場上靠在終點,不知道是在等她,還是怠懶休息的少年……
龐雜的畫麵,仿佛霎時重疊,彙進他筆跡。
明明是龍飛鳳舞的字跡,卻像是筆力遒勁到要透穿紙背。
男人筆尖習慣性的,在簽完名時落下最後一點時,所有心動的酸澀的,歡喜的忐忑的,沉迷的畏懼的……始終半點不由人的情緒,轟然而來,又好似頃刻消弭。
肩線有一瞬不受控的,克製的顫動。
宋朝歡撇開視線,閉了閉眼,無聲彎唇。
晏峋,再見。
但也謝謝你。
謝謝你給了我整個少女時代,一場盛大又綺靡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