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15章(1 / 2)

隱灼 池芒 23667 字 8個月前

將暗紅色的離婚證揣進手提袋, 宋朝歡從大廳出來。

前所未有的輕鬆,又略感茫然。

她突然有些想笑,覺得自己就像那些自然科學紀錄片裡, 被長期救助豢養的野生動物, 放歸的那一刻,反倒有些不適應般,踟躕不前起來。

站定在原地, 宋朝歡抬頭,眯眼看了看還沒到中天的太陽。

幸好,那徘徊也隻是片刻。終究是會不再回頭, 朝前走的。

可剛走到民政局門口, 宋朝歡便看見了將車停在路邊, 抄兜倚在車門邊的晏峋。

剛剛簽完字,晏峋就不見了, 她還以為他早走了。

大概是天氣太熱, 或者是因為已經推了上午的應酬, 他西裝和領帶全都不見,深灰色襯衣袖子挽起, 領口也解了兩粒扣子。

男人鼻梁上仍架著眼鏡,抬頭看過來時, 金屬鏡架上碎光流轉。卻遠不及鏡片後那雙, 好似總帶著幾分水汽的桃花眼靡麗。

而他棱角鋒銳的骨相, 天生帶著上位者的壓迫感, 將那份精致漂亮,中和得恰恰好。

宋朝歡今天卻莫名覺得,少了一絲不苟的偽裝,日光下, 晏峋瘦削腕骨沒在深色的裝束裡,白皙到有些病態。

一人開外。

“上車。”男人漠然地微側了下頭,目光始終同她對著,淡道,“送你。”

“不用了。”宋朝歡搖搖頭,彎唇道,“我要去的地方,搭地鐵更方便。”

晏峋直勾勾地盯著她。

喉結微動,脖頸線條繃緊。

總有種錯覺,仿佛她今天說的每一個字,都另有深意。

晏峋沒再說話,隻沉默地看著宋朝歡衝他微點頜,算是打過招呼,便朝路邊人行道走去。

視線裡沒了宋朝歡,男人眼神不受控地冷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明明從幼時那座房子裡出來後,早已點水不漏的情緒,像突然裂了一絲縫隙。

某些感覺,像盯住這絲縫隙便不鬆口的獸,死死盤伏,不停啃噬。

他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生氣。

宋朝歡想走,那走就是了。對女人,他從來不是會勉強人的性子。

可他們兩個結婚,無非各取所需。

這不應該是夫妻之間最牢固的關係嗎?為什麼宋朝歡還是要走?

垂睫,斂住眸中晦暗。

晏峋想,他好像是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惱了。

這種仿佛超出他認知的困惑,才是讓他煩躁異常的根源。

或許宋朝歡比他想的要厲害得多。

畢竟這樣不按常理的招數,的確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一時間,他竟生出些不可理喻的與有榮焉。

小姑娘能有這樣破釜焚舟置之死地的勇氣和手段,的確叫人歎為觀止。

晏峋覺得自己釋然了,反正“人的一切行為,都是為了利益的獲取”。

宋朝歡又想要什麼,他等著她開口便是了。

大步繞過車頭,晏峋打開車門。

卻在宋朝歡輕淺的腳步聲,好似即將被人行燈越來越快的讀秒聲掩蓋時,滯頓地,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去。

那抹纖細瘦削,晃在衣中的背影,有一瞬間,仿佛同七年前那個仲夏夜決絕轉身的背影重疊……

那是他這輩子,最狼狽的時刻。

老太太的大兒子——那個他見麵次數屈指可數的父親,意外在手術室搶救的時候,晏家人和他的母親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連夜將他送出國。

因為那個插滿管子的男人要是再也睜不開眼,他名下的所有股份,就會被自然地瓜分。

而尚未成年的他,能繼承的股權選擇交給哪一方打理,都將破壞當下的格局。

於是晏家人和他的母親,默契地選擇將他放逐。

因為他們同他一樣,從不會將障礙留在身邊。

可他還是固執地出現在了宋家彆墅,出現在了宋朝歡麵前。

晏峋甚至不知道,他是想賭宋朝歡喜歡的,僅僅是晏峋,還是賭晏家教予他的一切,從來都不是圭臬,才會問出那句:“宋朝歡,你願意跟我走嗎?”

晏峋從來都知道,他骨子裡就是個倨傲至極,也從不會把自己置於任人掌控境地的人。

可即便不願承認,他也明白在等待答案的那刻起,他就已經成了將自己綁好巨石,懸於崖邊的俘虜。

又親手將命懸一線的所有生機,遞於眼前少女。

可她卻說:“晏峋,我不能跟你走。”

然後轉身,拉住身邊那少年的衣角,急聲同他說:“宋昭,我們快走吧。”

…………

和今天一樣,連一聲“再見”都沒有同他說。

她當年身邊站著彆人,走得那樣輕易又乾脆。

如今她一個人離開,依舊果斷決絕。

後來,他終於成為了晏家人,最希望他成為的樣子。

亦漸漸認同,成年人之間最牢不可破的,從來都是利益的牽絆。

而他當初那些舉動,幼稚可笑到讓人不願回想。

同那晚一樣,始終未曾回過頭的背影,消失於街尾。

撇開視線,晏峋微側頭。

唇角扯起相似的弧度,鼻腔裡諷刺似的一聲輕笑,轉身上車。

-

晏峋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將車開回家。

引擎熄火,車窗降下。

也不明白,他為什麼到了又不進去。

明明是日中炎炎的時刻,身體裡某一處,卻像是被日色遺忘,沒來由地空茫茫一片。

他偏過頭,看見朱門緊閉。草木間蟲鳥低鳴,戚促淩雜。

晏峋突然覺得,這座院子靜得有些叫人心煩意亂。

像是完全無法忍受這種安靜,晏峋垂眼,拿出手機。

通訊錄裡隨意一劃,點開了李想號碼。

電話響了許多聲才被人接通。

“怎麼了晏總?”夜釣到日出,還在補眠的李想打著哈欠無奈道。

“景和灣的那兩間小房子,想辦法讓宋朝歡住一間。”晏峋淡道。

李想閉著眼睛沉思了好一會兒,終於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景和灣是他們家前幾年的項目,三環內的精裝彆墅,說是子母聯排,其實大多數人都是買兩套當獨棟住的。算是嚴格擦著政策底線的稀缺資源。

丫的,居然成了這狗東西嘴裡的小房子!

也是,當初晏峋會要那裡的房子,也是因為欠嗖嗖地和他說:“朝朝喜歡院子小點兒的房子,你那兒給她留一套。”

那副隨性到好似毫不在意,仿佛隨手賞人個破玩意兒的語氣,他到現在都記得。並且想照著他腦殼邦邦來兩下。

但是,等等。

“臥槽乾嘛?”李想都不困了,一下從床上坐直,“不是,我的大少爺誒,咱能不作了嗎?好好的你跟人一小姑娘鬨什麼分居啊?”

沉默數秒,晏峋突然說:“我們離婚了。”

這下輪到李想沉默了。

“我說你們一個個的是不是都他媽有病?”終於在沉默中爆發,“一會兒結婚一會兒離婚的,當過家家呢?”

“不是,晏峋,你憑什麼跟人離婚啊?就你那CPU的手段,也就兄弟我從小跟你認識,不然你看我搭理你!”

“等會兒,還要另外給人小姑娘安排房子,”終於反應過來,“彆是你也沒給朝朝分一點兒財產吧?”

晏峋依舊默不作聲。

他不明白自己下意識地想告訴李想這件事,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了得到認同——習慣了金鑲玉裹生活的宋朝歡,在外麵過不下去,總會回來;為了有人勸解自己:女人鬨脾氣,哄一哄便是了,何必要鬨到讓她下不來台階的地步。

晏峋不知道,或是不願去想。

李想深呼吸,緩了口氣繼續:“你倆摳成這樣以後彆在外麵說認識我行嗎?!”

“丫的,都是沈確那逼帶了個壞頭!”

“等等,你們老實說,是不是你們那通海的心眼兒海水倒灌,全進你們的腦子了?”

“人小姑娘看上你們都倒了八輩子血黴!”

……

晏峋平靜地聽他罵完,毫無波動。

直到李想說:“你有能耐離婚你有本事彆管人家啊!你就說你是不是有病吧?做好事不留名做上癮了?當年是這樣現在又是這樣,你就不能……”

他終於有些不耐地打斷他,冷聲道:“你就說能不能做。”

就算名義上離婚了,宋朝歡也是他晏峋的妻子,替她安排落腳的地方,本來就無可厚非,沒有任何牽扯其它理由的必要。

李想閉眼,揚眉,碾著牙,再次深呼吸。沒拿電話的那隻手,啪嘰一聲摁在眼皮上,搓了把臉,耐著性子問他:“阿峋,你實話和我說,你就是喜歡朝朝吧。”

晏峋滯了一瞬,卻好像聽到了一句下等笑話,有些嘲諷地低嗬了聲。

仿佛都懶得問他:你覺得好笑嗎?

李想已經不太想說話了。氣平靜了。

“上輩子欠你們的!”忿忿掛了電話。

整座院子,又重新安靜下來。

那股沒來由的煩躁,也跟著再次升騰。

朱漆門卻被人從裡推開了。

晏峋隻覺得心跳都猛然快了一瞬,下意識側頭看過去。

推門而出的,卻是彆人。

肩線有一絲微不可查的鬆落,晏峋笑了笑,淡聲叫她:“鄭姨。”

“先生,”鄭姨卻四下看了看,有些茫然地問他,“太太呢?”

宋朝歡今天一早便出門了,還推了個行李箱。

鄭姨在廚房看見,想到她早飯時關照自己的那些話,叫她儘量少吃些重鹽重糖的食物,也不要因為天氣熱就太貪涼。

零零雜雜的溫聲軟語,是小姑娘從未有過的絮叨。一時隻覺得,那怕是在同她道彆。

當即心頭一跳,在灶台上放下手裡的東西,趕緊洗了洗手,跟了出去。

隻是到了門口,宋朝歡已經坐上了出租車。

她想問她一聲,又覺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畢竟……這麼大的北城,小太太又能去哪裡呢。

或許是因為李思的事情,晏峋要哄她開心,帶她出去玩兒兩天吧。一定是老陳又躲懶,才沒有來接她……

可是現在,從沒見過哪天晏峋已經回來了,宋朝歡卻不在的。

見晏峋不做聲,鄭姨想了想,又問他:“太太同你吵架了?”

晏峋看著她,有些奇怪她為何這麼問。卻又像有隱隱的預感,似乎明白了什麼。

鄭姨隻當他是男人被揭穿的沉默,歎氣道:“先生,您這回是太過分了些。那些照片,太太肯定是看到了。沒有哪個女人能受得了這樣的事,除非她對你一點兒感情都沒有。”

“鄭姨,不是您想的那樣。”難得會和人解釋的晏峋,下意識同她說。

又沒來由地有些高興起來。大概是因為,終於知道了宋朝歡會鬨脾氣的原因。

可下一秒,那情緒又瞬間被澆滅。

既然看到了,為什麼連問他一聲都沒有?而是直接拿這事當成了籌碼,迫得他急不暇擇。

微眯了瞬眼,晏峋麵色冷下來。

這一刹那失控般的情緒起伏,讓他本能地抗拒。

鏡片後眸色涼沉,他想,這個女人,的確是有些手段的。

譬如僅僅是短暫的離開,就已經達到了攪弄他情緒的目的。

譬如鄭姨,和他自己,在同她相處的這麼些年裡,居然都已經被她潛移默化地,慣用起她的一些口音和用詞來。

更像是連性格,都被她不知不覺地影響了。

“先生……”鄭姨仿佛突然老了好多歲,說話都有些暮沉沉的,“太太不住這兒了的話,那……您看我做到這個月末回老家可以嗎?哪裡還需要收拾規整的地方,您告訴我,我儘快……”

“不用。”晏峋突然打斷她,“您還住在這裡就好。”

像是怕鄭姨不安心,晏峋又說,“她過兩天就會回來的。”

浸淫名利場這麼多年,他都從未談過像今天這樣的一筆交易,才會像此刻這樣,將自己架在了勢成騎虎的境地。

這麼看,宋朝歡也算是給他上了一課。那他也不介意再退一步,等空了,再同她好好談談,問問她,到底想要什麼。

鄭姨一愣,有些弄不清他說的真假,卻習慣性地服從道:“那,那我就先回去了。”

晏峋微點頭,想彎彎唇角,卻有些笑不出來。

隻聲音低淡道:“好。”

朱漆門重新闔上。

晏峋瞄見被他扔在中控台上的手機。

裡麵還躺著離婚前,宋朝歡迫不及待發給他的那幾條消息。

鼻腔裡一聲輕哂,晏峋突然覺得有些可笑。

這三年的溫順乖巧,仿佛都是精湛演技。

他都開始有些看不懂,到底哪一麵才是真正的宋朝歡。

脫軌般的失控感,讓他胸腔裡缺氧似的有些滯悶,晏峋不由地深呼吸。

順著空氣一起灌進來的,卻是那股橫衝直撞的梔子香。即便隔著兩重院子,依舊叫人無法忽視。

呼吸一滯,晏峋鎖眉,慍惱起來。

他想,他會覺得不舒服,一定是因為宋朝歡任性地一走了之,卻偏偏還要在這個家裡,處處留下她的痕跡。

-

一日內第一次踏進這條胡同,那點站在民政局大廳門口的茫然,徹底消散。

青磚黛瓦的老屋綿延,路口那家咖啡店前,有穿著旗裝與馬麵的遊客拍照打卡。

胡同裡大多還是人家,隻間或有改造過的商鋪。倒是既有韻致,有不乏人氣。

這條胡同還有個宋朝歡喜歡的名字,叫楊梅胡同。一聽,便叫人想起那喉間輕滾的酸甜滋味。

胡同裡沿路整片整片,像是從牆根長出來的白蠟樹葉,遮天蔽日,蓋住一汪汪陰涼。

直到一處既沒張貼“禁止參觀”,又沒開張的小院落前,宋朝歡停下。

這是外婆為她留下的,一座四方小單進院。

這房子,從前便是前店後家的樣式——賣的是些文玩器具。門臉重新規整過,原先的如意門改成了半截帶玻璃的樣式,又將倒座房南牆上的窗戶闊大了些。

鑰匙叮當作響,木門吱喲喲一陣。

早晨拿來的行李,還孤零零地矗在搬空家具的門店裡。

宋朝歡跟著開門落進來的樹影踏進去。

磚木結構的高挑尖角建築裡,有淡淡的塵味。

房子同許多物件一樣,有人住有人用,反倒不容易壞。

隻是她和晏峋結婚後,小院空置了那麼久,有些可惜。

不過幸好,她也有常來打掃,不至於一點人氣都沒有。

沒急著收拾行李,宋朝歡掩好大門,穿過橫長的倒座屋,推開連通小院的木門。

小青磚鋪累的天井裡,一張竹木小方桌,兩把竹椅。四方角落裡,一台撇乾了水的石鑿太平缸。

西東兩側是單層的翹角瓦房,坐北朝南略高的正屋一座,隔出一樓,在東廂房頂鋪了個錯層的小露台。

整個布局,倒是和江南小院有些類似。

知道自己在北城還有這樣一座容身地,是在外婆過世之後。

宋昭毫不意外地,將外婆生前所列遺贈,一一交付於她。

而那隻外婆寶貝得不次於她的滴翠鐲子,卻不在那些遺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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