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15章(2 / 2)

隱灼 池芒 23667 字 8個月前

直到那一刻宋朝歡才明白,大概從那個蟬鳴淩雜的夏日開始,外婆就早已替她安排好了一切。

又或許更早。

宋朝歡從小便知道,外婆是很愛很愛她的。可也是直到那一刻才明白,“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竟能做到這一步。

這一小方天地,是她在偌大的北城,不用委曲求全,不用小心翼翼,都永遠不會離開她的退路。

辰光斜罩住天井,像被時間稀釋的暖意,溫柔輕撫磚隙間蔥芽似的雜草。

輕掩旗袍,宋朝歡蹲下,作壞似的,指腹戳了戳那雜草的尖尖。

鼻腔酸澀,卻無聲恣意地笑起來。

她想,她同外婆的聯係,遠不止那本作廢戶口簿上的一頁紙。

這一圈四方的屋脊,從來都堅硬又柔軟地包裹著她。

-

“晏總,宋小姐那邊已經安頓好了。”晏氏大廈總裁辦公室,諸洋放下手中文件,向晏峋彙報,“這兩天常往工商局跑,看樣子是準備開個店。”

指節微頓,視線始終落在頤園一期設計一稿上的晏峋,隻喉間低“嗯”了聲。

情緒淡到讓諸洋捉摸不透。

諸洋明白,如今早已不是那個遍地黃金,隻要肯努力就有出頭機會的時代了,像他這樣草根出身,即便在象牙塔裡能站在頂端的人,想僅靠讀書就跨越階層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而晏峋對他,有知遇之恩。

所以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事,他是百分百地希望,自己能有讓晏峋派得上用場的地方。

即便那些“皇叔黨”瞧不起他又如何,他就是要死心塌地地跟著晏峋。

好像是看他還不走,晏峋抬頭。

以為晏峋終於要吩咐什麼,諸洋湊過去,卻聽他聲線涼薄地問:“你叫她什麼?”

諸洋單薄的眼皮忍不住一跳,猛地乾咽了一口,非常上道地問:“太太那邊,還叫人看著嗎?”

晏峋涼涼掃了他一眼,“嗯”了聲,解釋般:“老太太生前挺喜歡她的,就算暫時住在那裡,也彆橫生枝節。”

那地方如今白天人多,晚上店鋪打烊,人又稀疏起來。宋朝歡待的地方,還是前店後家的格局,總是不太安全。

況且,她開店該是要找人裝修的。那些人看她一個小姑娘,不欺負她才奇怪。

諸洋卻一下沒管理好表情,微睜大眼。

您把老太太搬出來,屬實是此地無銀了哈。麵上卻仍沒敢多說一個字,隻點頭道:“好的晏總。”

隻是在看見晏峋眼下鏡片都擋不住的青黑時,忍不住安慰他:“晏總,太太也是一時想不通,才會搬出去住的。畢竟那樣的謠言,女孩子見了都會生氣。隻要您跟她解釋一下,太太會明白的。況且從前的生活,太太都習慣了,如今要自己打點一切,也就知道了在外麵的不易。吃過了苦頭,您給個台階,她也就回來了。”

像是自己的想法終於得到了印證,晏峋沒應他,卻淡哂一聲。

人人都知道宋朝歡的性格,不喜歡同人打交道,平時就愛在家裡做做衣服繡繡花,安靜到像是古代閨秀穿越來的。就連她最好的朋友孟沅,都是對方主動,才促成的友情。

這樣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人,在外麵怎麼活得下去。

這幾日空閒下來便無端滋衍的隱隱不安,在這一刻暫時隱藏,指尖在桌麵上點了點,晏峋說:“給太太打個電話,讓她回來把自己的東西帶走。”

諸洋一頓,剛張口,“好”字還沒發音,就聽晏峋又說:“算了,趕緊把海城那座實景棚的規劃書做好給我,我自己打吧。”

諸洋一口氣憋回去,微笑:“好的晏總。”

轉身,推門……“等等。”卻聽身後晏峋叫住他。

諸洋轉身,沒來得及問他還有什麼吩咐,就聽晏峋又問:“你談過戀愛?”

晏峋語調淡,像是隨口一問,諸洋卻一下愣住,下意識搖頭:“沒啊。”

上學那會兒忙得像狗,來了晏氏忙得連狗都不如。哪個正常女孩子愛和他談啊。

晏峋淡掃了他一眼,頭微側了下,示意他出去。

諸洋:“……好的晏總。”有種被嫌棄了的錯覺。

辦公室安靜下來,晏峋拿過桌上手機,摁開通訊錄,卻像是有一瞬間的茫然。

仿佛因為很少給宋朝歡打電話,這件事做起來,都有些生疏。

默了數秒,他點開撥號鍵盤,快速摁下一串號碼,點下撥號鍵。

那串號碼下立時跳出來的“朝朝”,貼近他耳廓。

從沒想過等待會是這般讓人不耐的事情,電話響得太久,久到響起盲音都無人接聽。

神色微冷,晏峋隻覺得她還在拿喬,連電話都不接。

心思一動,又覺得或許是宋朝歡沒想到他會打電話過去,一時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應對,才沒有接他電話。

驀地蹙眉,又是這樣莫名其妙的情緒起伏。

晏峋有些煩躁地將手機重重扣到桌上。

他何時還學會替彆人找理由了。

手機卻很快震動起來。

晏峋一頓,翻過拿起,盯著它響了數下,接起,卻沒說話。

“剛剛在收快遞,沒注意手機。”習慣性地解釋完,宋朝歡問他,“有事嗎?”

沒想過將晏峋當作仇人。不管是年少時,他有意也好無意也罷的照拂,還是這三年即便叫人束縛不安,可也到底讓她有了名義上家人的時光,她都是感謝的。

況且,有些東西徹底放下了,將晏峋當做一個普通故識,竟比她想象中的,要容易得多。

電話那頭,明明是溫軟平常的語氣,卻讓晏峋心口一陣滯悶。

這般平靜,不哭不鬨不拿喬,沒有威脅也沒有任何欲.望似的宋朝歡,讓那點莫名其妙的不安,像掩在薄霧裡的宮殿,陽光直照,赫然顯露。

見晏峋還是沉默,宋朝歡想了想,輕聲問他:“是摁錯了嗎?那我……”

這無端的情緒讓晏峋語氣不好起來,涼硬道:“家裡還有你的東西,來收拾走。”

“啊……”宋朝歡明顯是有些困惑,卻還是說,“好。我空了會去的。”

晏峋薄唇輕抿,下頜線條卻不覺繃緊。

她從前隻會問:“晏峋,你什麼時候有空?”而現在卻告訴他:空了會去。

這種親眼目睹行星脫軌的感覺,讓那點壓抑的不安無處可遁。

但他最終隻冷聲道:“知道了。”

掛斷電話,扯了扯一絲不苟的溫莎結,沒來由地心煩意燥。

再次拿過手機。

李想接通電話的那一刻,隻想歎氣,啞著聲兒問:“祖宗們,能不能照顧一下我的作息?沒什麼急事兒下午再給我打電話?”

晏峋卻像是沒聽見,隻有些遷怒般地涼聲質問他:“這點事都辦不好?”

李想一愣,想問問他是不是睡糊塗打錯電話了。但理智告訴他,像他們這種天生精力旺盛,不做總裁日理萬機都是暴殄天物的人,大清早的怎麼會睡糊塗呢?

所以晏峋說的大概是……宋朝歡沒同意去“小房子”住,而是去了她外婆留給她的那間小院子。

李想本來還想和他解釋一下,宋朝歡真沒他想得那麼脆弱,人小姑娘電話裡朝氣蓬勃的柔軟聲調,有理有據的未來規劃,連他都覺得很心動嘛!

但轉念一想,才覺得自己是真睡糊塗了。

他又不是晏峋的保鏢,還得給他彙報工作啊??什麼態度!!

“滾滾滾滾!!”拉黑!!

-

宋朝歡是一周後去的。

營業執照的審批手續都已辦妥,隻等半個月後去工商局領證就好。門廳和西廂房需要重新裝修,一個做門店,一個做她的工作間。但是訂好的施工方,還要過兩天才能進場,她便提前聯係了鄭姨,過來收拾——晏峋口中她遺漏的東西。

鄭姨和她都習慣午睡,宋朝歡乾脆同她約的上午。

隻是沒想到,來開門的居然是晏峋。

男人黑色休閒褲,白襯衣下擺隨性地束進腰間,領口微敞,袖口卷至手肘,黑發也是沒有打理過的模樣。額發有些長了,一縷發尖掃上他深邃眼尾。

抵著門沿兒的一截腕骨,白皙瘦削又漂亮。

出乎意料的人出現在朱漆門後,宋朝歡有一瞬的恍神。今天的晏峋,仿佛多了幾分當年恣肆不羈的少年氣。

尤其是,這種她站在門外,晏峋等在門裡的境況,仿佛還是頭一回出現。

宋朝歡甚至都生出了些錯覺,這個男人,像是一早等在了這裡。

下一秒,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大概是朱門厚重,才沒聽見晏峋的腳步聲吧。

“傻了?”目光始終鎖著她,晏峋低道。

他神色淡,一開口語氣也漠然。宋朝歡反倒莫名安心起來。

不是沒有設想過,再遇見晏峋的情景。

她也會害怕,害怕自己優柔寡斷。畢竟,她隻是個普通人。

可幸好,那份感情太重了。如同這深宅前的上馬石。

重到她一旦放下,便再也沒有力氣去拾起來。

宋朝歡笑了笑,溫聲承認道:“沒想到你會在。”

晏峋盯了她兩秒,側身讓開,宋朝歡走進去,聽他將門關好。

“那天晚上,我已經仔細收拾過了,應該不會有遺漏的東西。”宋朝歡同他說。

而這句平述事實的話落在晏峋耳朵裡,卻有了彆的意思——仿佛無意中暴露了她的蓄謀已久。

更證明了她第一天眼下的青黑,不是因為沒有睡好,而是迫不及待地準備離開。

男人看著她的眼底,不由升起一片陰翳。

宋朝歡不明白他又怎麼了,有些無奈,輕聲建議道:“要是不放心的話,你看著我,再收拾一遍吧。”

雖然這話聽著有些奇怪。不應該是晏峋怕她多帶走什麼東西,才要盯著她收拾嗎?但看在晏峋離婚爽快的份上,就不要在意這些細節了吧。

小姑娘溫軟的語調,終於讓晏峋冷靜下來一些。他還沒有忘記,今天是想和宋朝歡好好談談的。

喉間低“嗯”了聲,晏峋說:“開始吧。”

坐在臥室沙發上,神色疏淡看著從衣帽間裡空手走出來的宋朝歡,晏峋忍不住問:“那些衣服不是你的?”

宋朝歡笑了笑,緩聲說:“我那晚仔細看過婚前協議了,這些東西都是不屬於我的。”她頓了下,微彎唇,看著他說,“況且,我也不需要呀。”

晏峋聞言,本閒適垂搭在扶手上的指尖不受控地,僵硬地蜷曲起來。

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在聽到她這句“我也不需要”時,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原本在她來之前,那些準備了一夜腹稿,想同她好好談一下的話,一時間被扼得無從出口。

宋朝歡見他沉默,抬手朝身後指了指,溫和道:“那這些麻煩你……”

下頜線條繃緊,晏峋站起來,居高臨下看過去,語氣涼硬打斷她:“繼續。”

在晏峋的全程冷臉“監督”下,宋朝歡一步步轉到了後罩樓的一樓。

全程放鬆的她,在瞥見北窗外麵的欒樹時,有一瞬間的不自然,又很快撇開視線平靜下來。

晏峋不著痕跡地掃了她一眼,神色有一絲放鬆。

宋朝歡實在有些記不得,自己還有什麼東西落在這座四合院裡了。

那幾塊她積攢珍藏的麵料,繡樣紋樣,重要舊物……就連那個可愛的小姑娘送她的氣球,她也在它們癟掉之後,小心解開絲帶,分成白色的一隻,黃色的一隻——以免它們膠質老化黏連在一起,一塊兒帶走了呀。

重新回到一樓,宋朝歡懵懵然地無從下手,溫聲說:“真的沒……”

晏峋盯著她,微側了下頭,打斷她話,指了指牆角書架。

宋朝歡下意識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茶褐色架子頂擱置的素描本,的確是她的東西。放置的時間久了,封皮牛皮紙的顏色越發的深。她那晚又盯著眼前的東西,這會兒站遠了,才發現。

宋朝歡有些不好意思,低道了聲“抱歉”,朝書架走去。

晏峋捏了下垂在身側的指節。為她裝腔作勢的客氣疏離感到煩悶。

隻是在看著宋朝歡踮腳兩回,都沒夠到那本子時,又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晏峋站到她身後,剛抬手,宋朝歡已經勾住了素描本的線圈。

用力一抽,紙頁嘩啦一陣。夾在本子裡的一頁紙,倏悠悠掉了出來。

宋朝歡想去接,晏峋卻快了她一步,先拿住了。

順勢看過去,宋朝歡有一瞬怔愣。

那紙上,畫中人五官深刻如鐫,像雕塑的拓片。

宋朝歡從來都知道晏峋是好看的。隻是沒想到,在曾經那麼喜歡他的自己眼裡,就連不用色的素描,都有驚心動魄的惑人資本。

她還記得這頁紙會單獨存在,是因為那段時間晏峋常回來。

她怕畫線稿的時候,這張人像被他瞧見,才偷偷裁下來,先藏在了彆處。

盯著那畫像,宋朝歡隻覺得更輕鬆了些。

原來決定好告彆一個人,是連曾經悸動的小心思明晃晃地被人戳破,也不會再慌亂的事情。

素描紙上的男人,唇角勾著弧度,瞼下有微隆的眼苔。

晏峋知道,她畫的是婚禮那日的他。

領結的款式,他隻用過那一次。

他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還會有這樣的神情。

他想,或許隻有在被愛意包裹的人眼中,他才會是這般模樣。

這份認知,讓他心臟一陣酸麻。

睫尾輕動,晏峋抬眼,安靜地看著她。

時間在一刻,仿佛終於給了他片刻喘息的機會。

他不得不承認,習慣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

他實在有些無法忍受,這座院落少了宋朝歡這麼一個人——就算從前他不常回來,可終究知道,有個人在這裡等他。

晏峋隻覺得喉頭有些發緊。他想,他必須說點什麼,好叫宋朝歡有理由,將她自己留在這個家裡。

或許這一次的誤會,是有些叫人難以接受。畢竟,鄭姨和諸洋都那樣說。

既然他遞過去的台階,小姑娘久久不願意下來,那他偶爾遷就一下,自己踏上去,也不是不可以……

而此時的宋朝歡卻有些糾結起來。

這畫紙是她的,畫的卻是晏峋。

她有些吃不準,這到底是算她的東西,還是晏峋的東西。

宋朝歡想,晏峋也同樣有些不明白。

所以他神情漠然,微斂的墨瞳情緒難辨,無聲盯著她。

“需要幫你處理掉嗎?”終於想到了好辦法,宋朝歡微彎唇,聲音輕和軟順,一臉誠摯地問他。

“其實我……”和她同時出聲的男人,話音猛地一滯。

仿佛在沙漠裡迷路的旅人,終於發現一片綠洲,欣喜奔去,才發現不過是蜃境。

那點欣喜與渴盼輕易被人挑碎的狼狽,無端叫人失望又惱火。

“嗯?”宋朝歡沒聽清他說什麼。

“不用。”男人話音沉涼如水,視線卻直勾勾鎖著她。

晏峋那雙眼睛,總是瀲灩又多情的模樣。

可他骨相淩厲,尤其是眉骨偏冷硬,不笑的時候,總給人無端的壓迫感。

又是難得的陰天。此刻,像有一層濛濛潮氣籠在他周身,襯得他膚色更顯冷白,仿佛整個人都染上了一股陰冷氣,半點不近人情。

宋朝歡有些奇怪,今天的晏峋,明明還是那副世家公子的矜貴模樣,可那股從來都遊刃有餘的淡定,好像總有絲裂縫。

到底是被晏家人培養出來的,晏峋扯了扯唇角,隨意地將那頁素描折了折,瞥她一眼,帶著高高在上的不屑輕嘲:“還不走?”

宋朝歡一頓,輕笑了聲。看來又是她想多了。

“好。那麻煩了。”她說。唇角始終弧度淺淡,同他點頜算作招呼,抱著素描本轉身往外去。

身後男人,麵色驀地陰沉下去。手中那頁紙,也被攥得扭曲起來。

又是這樣毫不猶豫的背影,始終不同他說再見。

窗框裡,她走進遊廊,還不算遠。

這樣的一點距離,他輕易就能追上。

晏峋突然很想跨出去,問問她到底想怎麼樣。

問問她到底,為什麼要走。

可又被骨子裡的驕傲攫住,死死釘在原地。

同時被扼住的,似乎還有胸腔裡那塊軟肉。

領口脖頸青筋畢現,像有人在他心口套了個活結,那離開的腳步聲越遠,越勒得他喘不上氣。

但他不會問的。

就像當年,他也不會問她,

為什麼不跟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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