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新年(2 / 2)

姬越:“……”

姬越:“孤不講了。”

衛斂蹙眉:“彆啊,臣聽故事的氣氛都醞釀好了。”

姬越冷笑:“是不是再給你備上一碟瓜子就更好了?”

衛斂眼前一亮:“有嗎?”

姬越咬牙:“沒有!”

衛斂望他一眼,悠然道:“那等價交換,臣也給陛下講個故事罷。”

“臣四歲時,喝過一種牛奶。那時臣在宮中無人照管,有一日實在渴得厲害,見宮中裝牛奶的木車,便偷偷用罐子取了些解渴,臣當時想,這輩子都沒喝過這麼好喝的東西。”

“後來臣才知道,那車牛奶,是送去給父王的寵姬沐浴用的。”

“這世道著實有趣,有人連口水都喝不上,有人卻能用牛奶沐浴。”衛斂語氣輕鬆,仿佛在講什麼好笑的事,話裡的內容卻令人聞之惻然。

姬越覷他,接著道:“孤當年最期盼冬天落雪,母妃會與孤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縱然渾身凍得冰冷也覺開心暢快。冷宮難熬,那是唯一的樂趣。可惜後來,這份樂趣也沒了。”後來雲姬終是受不了一個女子最好的年華在冷宮漫長煎熬,漸漸瘋了,從此就成了姬越照顧她。再後來,雲姬葬身古井,姬越再無母親。

這也是為何初見時衛斂以思念昔年與母玩雪為由,便逃過一劫。

恰恰戳中了姬越的軟肋。

衛斂神色不變:“臣也喜歡雪天,活埋一個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其中有個就是被他這麼弄死的。

姬越:“……”恐怖如斯。

接收到姬越望過來的目光,衛斂眼睛一眨,立刻改口:“開玩笑的。臣是說,臣兒時也會與阿姊一起冬日玩雪,是臣記憶中少有的喜悅之事。”

他並未說謊。衛湘是他小時候唯一的夥伴。在衛斂年幼之際,帶給他許多溫暖。

但在衛湘長大疏遠他以後,二人見麵機會都甚少,更彆提一起玩耍。

姬越又飲了一杯:“冷宮無歲月,孤常分不清今夕何夕。外麵的熱鬨傳不到冷宮,隻有時望見遠處宮殿燈火通明,隱有絲竹之聲傳來,方才知外麵正在過節,卻也不知到底是什麼節日。後來出了冷宮,倒也對那些節日都沒興趣了。”

衛斂迅速接話:“臣從不過節。可過節者少,有過節者多。”

語言藝術總是精妙。前一個過節指能夠一道歡慶節日的人,後一個卻是指發生過矛盾的人。

翻譯過來就是,朋友沒幾個,敵人特彆多。

衛斂如此,姬越亦然。

兩人對視一眼。

昏黃的室內有片刻靜謐,兩名姿容極盛的青年安靜一瞬,突然不約而同爆發出一陣難以抑製的笑聲。

姬越笑得手裡的酒樽都摔到桌上,杯子裡殘留的酒嘩啦啦流淌出來,喉嚨溢出的笑是止不住的愉悅。衛斂彎了彎眉眼,用寬大的衣袖掩了下唇瓣,溫柔的低笑分外悅耳。

“衛斂,公子混到我們這份上,也是世所罕見。”

身為王族血脈,過得卻比乞丐不如,聽著可不是個笑話?

他們這一番像是比慘大會,滑天下之大稽。說完卻似如釋重負,連心都輕鬆了一塊。

衛斂止了笑,道:“您已經是王了。”

姬越輕嗤:“孤若未能成功扳倒太後,孤至今仍是個笑話。”

“可沒有如果。”衛斂歎氣,“非要說笑話,難道不是臣更勝一籌麼?”

從公子到男寵,慘還是他慘。

姬越瞥他:“你用不著做出這副自嘲的模樣,孤知道你骨子裡比誰都狂。”

衛斂佯作不解:“嗯?”

姬越挑眉。

衛斂望他幾息,實話實說:“好吧,臣覺得臣還是挺厲害的。七國王室公子眾多,真正的蠢材早都死了。”

活著即是勝利。

姬越笑道:“這才是你。”

衛斂一哂。

正在此時,一陣風從窗欞裡灌進來,吹熄了桌上的燭火。

室內頓時變得漆黑一片。

二人俱會武功,夜視能力極好,蠟燭滅了也並無影響。

架不住衛斂還安著人設。

“陛下,臣怕黑。”衛斂語氣十分鎮定,“咱們還是快些離開這兒罷。”

姬越:……並沒有聽出你怕黑。

“出息。”姬越嗤了聲,攥住衛斂的手,將人牽出冷宮。

姬越習慣性要將人帶回養心殿,早忘了他現在已經和衛斂分居的事情。孰料衛斂反拉住他的手,帶他往另一個方向走。

姬越一怔,邊走邊問:“你要帶孤去哪兒?”

“陛下今夜同臣說了三件舊事。用膳,玩雪,過節。兒時無飽餐,下雪無玩伴,過節無參與。”衛斂彎了下腰,起身扭頭笑道,“這是您的遺憾,亦是臣的遺憾,既然如此,我們為何不能湊個圓滿呢?”

姬越問:“圓滿?”

“是啊,三件事中,我們今晚才完成用膳一件而已。”衛斂不動聲色地放開他的手,慢慢向後退,“這第二件嘛……自然是玩雪咯!”

白衣青年猛地將手裡剛彎腰撿起的雪團砸到姬越身上,然後轉身拔腿就跑。

姬越猝不及防被砸了滿懷的雪,渾身都冒著寒氣:“衛、斂!”

他也從地上抓起一把雪,大步追上衛斂,二話不說往人身上扔。

衛斂也不在意自己被劈頭蓋臉落了滿身的雪,反手就是一個雪團砸回來。

“衛斂你給孤站住!”

“那要看陛下的本事了!”

二人你追我趕,互相傷害,樂此不疲。若讓旁人瞧見,定要驚掉一地下巴——陛下與公子斂竟如兩個孩子一樣玩這麼幼稚的打雪仗遊戲,簡直不可思議。

有人千帆曆儘,仍是童心未泯。

他們在兒時便有成人的世故,卻也能在長大後保留一份可貴的童心。不過是差一個可以一起陪著瘋陪著鬨的夥伴而已。

二者各有遺憾,合來卻是圓滿。

世間情愛,緣何而起,大抵便是如此。其中二人不自知,天地萬物已共證。

_

最終仍是“身嬌體弱”的衛斂體力先耗儘,被姬越一個追上,拽著手腕就將雪往領子裡灌。

“陛下,彆!冷——”衛斂笑著求饒,“陛下饒了臣罷……”

這話放在眼下再正常不過,奈何姬越這些天常做些夢,聽到這話就渾身一抖,整個氣勢都泄了下來。

“這會兒知道求饒?方才砸孤砸得不是很痛快麼?”姬越冷哼,卻還是幫他拂去衣上的雪。

“還是您厲害,臣累了,臣不玩了。”衛斂輕喘著,臉頰因為劇烈的奔跑浮現微微紅暈,煞是好看。

姬越臉上浮起一個勝利者的微笑。

兒時一無所有,冬季與母妃打雪仗,隻要打勝了,孩童便能有如此純粹簡單的快樂。

後來他坐擁天下,征戰四方勝仗無數,卻是許久不曾真正開心過。

而今,姬越終於找回一些舊日的感覺。

也許,在他默許衛斂接過那副碗筷的時候,他便默認自己多出一個弱點了。

_

怦!

姬越的笑凝結在臉上。

衛斂竟稱他不備,將早已藏在手心裡的一抔雪又砸了過來。

“臣從不認輸。”衛斂狡黠一笑,說完就跑。

姬越:衛斂,你完了。

他正要追趕,就見前方青年似跑得太急,踉蹌了一下,幾乎要栽入雪裡。姬越立時提起輕功飛奔過去,將人攬入懷中。

……然後雪地太滑他也沒站穩,兩個人摔成一團。

姬越下意識護住衛斂的後腦,轉了個方向,自個兒當了人肉墊子。

孤身強體壯,摔一跤沒什麼,他這麼弱,身子骨還不得散架麼?

姬越為自己本能的保護行為找到借口。

衛斂摔在姬越懷裡,姬越重重摔在雪裡。

後背的冰冷讓姬越輕嘶一口氣,不著痕跡地護住懷中的衛斂。

他麵無表情地盯著趴在身上的青年:“還不起來?”

衛斂從他胸前抬起頭,一張舉世無雙的臉被月光照得發白。他略略抬了眼,身後穹光萬丈,宛如披星戴月。

姬越心跳驟然收縮。

猶如破冰的種子萌芽,從雪地裡開出一朵花。

衛斂從他身上離開的時候,姬越都還沒有反應過來。

衛斂起身俯視他:“陛下,雪裡躺著舒服嗎?”

姬越嘴硬:“舒服得孤不想起來。”絕不能承認是看衛斂看到發呆,他還要臉。

衛斂聲音清朗,含著微微笑意:“那陛下就在這裡過夜好了。”

姬越立刻就爬起來:“孤憑什麼聽你的。”

他用內力將身上的雪水與寒氣烘乾,順便把衛斂的也烘乾了。

衛斂掩唇一笑。

口是心非的家夥。

“哎,雪也玩完了,好累。”衛斂懶懶道,“臣想回去睡覺了。”

姬越一怔,忙問:“還有一件事呢?”

衛斂故作茫然:“什麼事?”

“……”姬越強調,“你說要一起過節。”

“這——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往年臣一個人都不過的,今年也就不必了罷。”衛斂隨意道,看起來並不放在心上。

姬越臉一黑:“孤不是人麼?說好的要一起——”他有點委屈。

衛斂凝神望他。姬越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彆過臉道:“你這麼看孤作甚?”

衛斂輕笑:“陛下其實很期待與臣一起過年罷?”

姬越矢口否認:“沒有。”

衛斂轉身就走:“那臣回去睡覺。”

“有有有!”姬越敗給他了,上前去拉衛斂的袖子,露出一點孩子氣,“不許回去。”

衛斂低眸望了眼:“那還不跟上。”

姬越這回是真乖乖跟著衛斂走了。

“現在又要去哪兒?”跟著衛斂走了半天,仍未到達目的地,姬越不由好奇。

衛斂回答:“不知道。”

姬越:“???”

“臣也是第一次與人過年。以往從沒參與過,不知道流程。”衛斂誠懇道。

姬越:“那你現在是在乾嘛?”

衛斂:“隨便逛逛。”

姬越:“……”

神他太王太後的隨便逛逛。

姬越止住腳步,不走了。

衛斂視線掃過來。

姬越生硬道:“孤看往年宮人過年,都要賞燈看焰火。”

“孤知道一個地方,可以看見整座王宮的花燈,也離天空最近,可以看到最美的焰火。”

他反手握住衛斂:“孤帶你去。”

-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摘星樓是王宮中最高的一座樓,一共九層樓閣,因為望去就像一座九層寶塔。欽天監天文官時常在第九層夜觀星象,推測國運。

衛斂望著一望無際的長長階梯,麵不改色道:“陛下,我們還是打道回府罷。”

並不想爬這麼高的階梯。

誠然隻要施展輕功,這點距離不成問題。然而他無法施展,要是一步一個階梯走上去……

還是回屋睡覺罷。

“噗嗤。”姬越笑了聲,“懶狐狸,不要你走。”

衛斂:“?”

他怎麼又成狐狸了?

在姬越眼中,衛斂現在就是一隻又腹黑又狡詐,偶爾慫得可愛,大多數時候都懶洋洋的小狐狸。

衛斂不懂姬越的想法,他還沒有開始思考自己和狐狸的相似之處,腰身就被姬越一攬,整個人被橫抱了起來。

“抓緊了,怕就閉眼。”姬越溫馨提醒,氣息擦過耳畔,幾分灼熱。

衛斂默默抱緊了姬越的脖子。

下一刻,姬越運功提氣,平地而起,身姿輕盈。

他們在上升。

與地麵距離越來越遠。

衛斂聽著耳邊風聲呼嘯,平靜地往下瞥了眼,高度令人不敢直視。

幸好他不恐高。

“彆怕。”姬越安慰。

衛斂並不怕,甚至還有閒心看風景。

不過秦王都這麼說了,衛斂還是很給麵子地演了一下。

他閉上眼睛,裝作很害怕的樣子,把臉埋進姬越懷裡,摟著人脖子的手臂也微微圈緊。

姬越足尖在每一層的瓦片上借力輕點,幾個跳躍,便將衛斂帶到最頂上。

“好了。”姬越道,“可以睜眼了。”

衛斂睜開眼,發現他們並不是站在第九層的亭子裡。

……他們直接站在了第九層的屋簷上。

腳下是鋪疊得整整齊齊的黑瓦。

俯瞰下去,是令人發暈的高度。

衛斂果斷攥住姬越的手,幾乎整個人都貼他身上:“臣腿軟,站不穩——”

姬越唇角不著痕跡地翹了翹,淡定道:“那就坐下。”

坐下的感覺果然好很多。儘管衛斂並不是真的怕。

兩人並肩坐在屋頂上,感受著風吹過來的涼爽,極目遠眺。

這裡的高度可以將整個王宮儘收眼底,望見遠處燈火輝煌。

綠瓦紅牆掩映小橋流水,亭台樓閣宛如鏡花水月。重重宮闕瓦上覆滿霜雪,片片寒梅開在枝頭爭豔。

宮人們嬉鬨的身影變成一個個小點,點綴著這座巍峨的王城,映入眼簾。

順著宮道蜿蜒至城門,依稀能見宮外人家。街市繁華熱鬨,孩童聚集在街上燃放焰火。藝人雜耍,小販吆喝,萬人空巷。家家戶戶貼著對聯,喜氣洋洋。

遠山隱入夜幕,唯餘一個沉默的輪廓,勾勒出千裡江山壯闊。

此地是人間。

他們在高處睥睨萬物,彼此都有片刻安靜。

衛斂靜了心神,臨睨而下,心潮翻湧。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盛況。

他突然揚聲,夾雜淡淡的興奮:“看,焰火!”

姬越抬眸望去,看見一朵煙花升至上空,盛放在夜色中,無比絢爛。

無數煙花緊隨而至,將整個星空裝點成璀璨的花海。

美不勝收。

星河,夜幕,花燈,焰火。

這些東西其實每年都有,沒什麼新意,姬越早就看厭了。

他從未覺得它們還有這麼美的時候。

當身邊的白衣青年全神貫注看著煙花,姬越悄悄轉過頭,注視衛斂的側臉。

青年生得很好看,五官無處不精致,完完全全詮釋了美字。

他微仰著頭,煙花綻放時的金色光暈映在臉頰上,照得他容色驚人。長發被迎麵而來的風吹起,似要乘風歸去。青年笑眼彎彎,熠熠生輝,仿佛萬千星辰焰火,都墜入了他的眼睛。

姬越微微出神。

明明已經將酒力驅散,他為何還感到醉意?

衛斂似察覺到他的注視,忽然轉過頭來,星眸正撞上他的目光。

兩人懼是一愣。

猶如初見之時,雪地中驚鴻一瞥。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少頃,衛斂率先勾起一絲笑,在煙花的喧囂裡,落下一句輕語:“陛下,新年快樂。”

姬越抿了抿唇。

這說來算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過年,也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新年快樂。

多少人祝他千秋萬歲,洪福齊天,可他真正想要的,隻是一份簡簡單單的快樂而已。

他等了二十一年。

才等來一個衛斂。

良久,他輕笑,低聲回答。

“新年快樂。”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