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十二月卅一,除夕,也是闔家團圓的大年夜。
宮中早早便點起燈籠,燃起爆竹,遠遠望去燈火通明,彩繡輝煌。
一片繁華盛況。
這是難得沒有宵禁的一日。宮人們穿上厚厚的冬衣,相互嬉鬨著燃放焰火,或結伴在廊前簷下共賞花燈。宮裡的燈籠自然與民間不同——翡翠青蓮盞,八寶琉璃燈,紅木雕花籠,件件都是外麵看不到的寶貝。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氣。陛下曾下令,大年初一到初三,宮人們可以出宮探望家人,這在前朝前所未有。不少人都帶著期盼,想著明日與親人見麵的場景。
世人所謂暴君,其實下過許多溫柔的命令。
再冷寂的地方,在這一天都會變得熱鬨。
隻是這熱鬨從來都傳不到養心殿裡的那位身上。
往年除夕夜,姬越都會給養心殿裡的宮人放個假,讓他們也出去賞燈觀花,連李福全也不留下。
他自個兒則是備上兩副碗筷,獨自坐在殿內,守著一桌的飯菜,卻有時直到冷掉都不曾動一口。
團圓飯要與家人一起吃才有滋味。
他已沒有家人,也就嘗不出滋味,若說有,入口皆是苦澀。
秦王說來強大無匹,七國之內無人可敵,名頭令人聞之皆懼。卻也總讓人忘了,威名赫赫的暴君,今年不過二十一歲。
隻是一名剛及冠的青年。
萬家燈火團圓之日,君王卸去天下重擔,孤獨便似潮水般湧來。人皆知高處不勝寒,卻也隻有真正站到這個位置,才知道睥睨天下之時,光輝背後的黑暗。
李福全曾倚在柱後看到過這樣的情景——外頭是人間煙火,塵世喧囂,人人都帶著笑,普天同慶。
真正的天子卻並不開心。
殿內少年垂下昳麗的眉眼,對著一副無人使用的碗筷麵無表情,徒餘一室寂寥。
那場麵令人看得心疼。
陛下心防太重,李福全用了十年也沒能走進去。
他自知愚鈍,庸人一個,如何能理解陛下所思所想,又怎能讓陛下對他推心置腹。
他不可以。
也許……衛斂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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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還沒回來麼?”衛斂對著一桌美味佳肴,按捺住蠢蠢欲動的爪子。眼見李福全從外麵進來,他立刻放下筷子,強行正襟危坐。
他已經在這兒枯坐小半個時辰了,人都要長蘑菇。
菜都要冷了,秦王還不見人影。
衛斂一點都不關心秦王到底去了哪裡。但是秦王不回來,按規矩他就不能先動筷,隻能忍饑挨餓。
……這是人乾的事兒嗎!
大年夜不讓人吃飯,還要不要人活了!
李福全眼角一抽,假裝沒看見盤子裡少了的那隻餃子:“公子,還未曾。”
“陛下真的召我來養心殿陪膳?”衛斂目露狐疑。
李福全立刻道:“奴豈敢假傳聖諭。”
語氣卻也有些不確定。
他昨夜是同陛下提過,今年除夕夜不如把衛公子傳來,人多也熱鬨些。
陛下當時正用晚膳,看模樣似是出神,隨意應了一個“嗯”字。
……這是應允了罷?
李福全當時隻當陛下是答應了,可現在看來……
“看來陛下是把我給忘了。”衛斂輕歎。
李福全:“……”
這就很尷尬了。
人是他邀請過來的,變成現在這局麵,可彆人情沒送出去,反倒得罪人。
衛斂起身,李福全見狀忙道:“公子稍安勿躁,奴正在差人去尋陛下。”
話是如此,王宮這麼大,能不能找到還是個問題。
陛下不知何時出了養心殿,一個隨從也沒帶。李福全派人去禦書房瞧了瞧,陛下也不在那兒。
“不必了。”衛斂低眸,“我知道他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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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宮。
如果說還有什麼地方是新年的熱鬨照拂不到的,那定然是這裡。
幾乎每座宮殿都掛上燈籠與紅綢,唯有冷宮依然白慘慘一片,夜色下白幡招搖,宛如靈堂。
冷宮亡魂太多,不知多少人在此葬送,骨灰撒入枯井,連一卷草席也得不到。此處淒冷寒涼,連風聲都似嗚咽,時有鬨鬼傳言。有些宮人會在此掛上白幡,以慰亡靈,主要還是圖個心安。
這些白幡不知掛了多少年,長久沒人去取,顯得破敗不堪。
如這冷冷清清的院落一樣蕭條。
秦王便是在這裡出生長大。雲姬在懷孕時遭人陷害,惹了先王厭棄,因著腹中龍裔逃過一死,卻也從此冷宮幽閉。
先王子嗣眾多,不差這一個。
從那以後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他們母子。直到姬越九歲,先王病重,諸公子為爭位非死即傷,最終便宜了狼子野心的太後一族,選了冷宮裡的公子越當傀儡。
以為挑出一隻任人宰割的兔子,殊不知放出一匹所向披靡的孤狼。
秦王掌權後便下了一道聖旨,將冷宮裡那些前朝留下來的妃子都放出宮,回到家中,由親族贍養。
若無後輩,便居於庵堂。
是以如今冷宮中無人居住,更加空蕩寂寥。尋常膽小的宮人一到夜裡,連靠近這兒也不敢。
衛斂獨自一人走在荒涼的小道上,步履無聲,推開腐朽的木門。
月色下的年輕公子一襲白衣,長發及腰,容色驚為天人。
嚴冬,寒風,深夜,冷宮。
不知哪來的野貓叫喚,有如嬰兒啼哭,絲絲滲人。
壓抑得令人不安。
衛斂麵無懼色,立在蕭瑟庭院中,闔上雙目,耳聽八方,探測秦王所在。
一息後他睜眼,徑直走向一間簡陋的屋子,將門一推。
逼仄狹隘的室內,環境儘收眼底。
這麼小的屋子並不能盛放太多東西。放眼望去,不過一桌一椅,一人而已。
桌上燃著一支蠟燭,燭火跳躍,在斑駁的牆上照出一道明明滅滅的剪影。
還擺著幾碟清粥小菜,淡薄無味,兩副碗筷相對。地上倒著幾個酒壇子,可見那人飲了不少酒。
靠在椅子上的青年漂亮的手指攥著一樽酒盞,眼底醺然,容貌豔冶。他懶懶支著頤,聽到推門聲,略一抬眼,酒杯便頓在手中。
白衣青年推門而入,一道灌進來的還有滿身風雪,夾雜呼嘯之聲。他靜靜看著屋內的玄衣青年,眉目如月色清冷。
似仙人下凡。
姬越笑了下,動作隻頓了一瞬,便滿不在意地繼續倒酒,語調有些慵懶散漫:“你怎麼來了?”
“臣不來,就該餓死了。”青年道。
衛斂跨進屋,背手將門合上,將淒風冷雪都擋在屋外。
姬越挑眉,噙著笑道:“怨氣這麼重?怎麼,見不到孤,衛郎茶不思飯不想,竟要餓死?”
“陛下真是貴人多忘事。”衛斂淡聲,“昨日李公公告知臣,說您今日傳臣至養心殿用膳。臣等了半個時辰,黃花菜都涼了。”
他著重強調“菜都涼了”四個字,表示姬越的行為屬實過分。
昨日?
姬越思索了一下。
昨日晚膳時,李福全好像是跟他說了什麼。
可他沒聽清楚。
那會兒他正在思考一個人用膳和與衛斂一起用膳的味道到底有什麼不同,不然他為什麼食欲不振,覺得不如以往有滋有味。
也就不知道李福全到底問了什麼,隨口應了聲。總歸李福全都能辦好。
誰知竟是讓衛斂過來。
這麼想著,姬越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
“孤不是忘了。”姬越認真道。
衛斂“嗯”了聲,看他解釋出什麼名堂。
“孤是根本沒記住。”
衛斂:“……”
“陛下!”衛斂生氣了。
他真的生氣了!
他餓了這麼久,人家秦王根本沒放在心上。他還沒法拿人怎樣,因為那是秦王。
太氣人了。
衛斂毫不拘謹地在對麵椅子上坐下,挽袖拿起筷子:“多謝陛下多備了一副碗筷,臣就不客氣了。”
姬越笑意微斂:“放下。”
衛斂置若罔聞地夾了一根青菜。
姬越用筷子按住,語氣一沉:“衛斂,這副碗筷不是給你用的。”
衛斂抬頭,平靜道:“陛下寧願給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也要讓臣餓著?”
他知道秦王每個大年夜多備一副碗筷,是為了給誰。
姬越神色漸淡:“你既然知道是給誰,就該明白——”這副碗筷你動不得。
“臣不明白。”衛斂望他。
姬越眼底微冷。
下一瞬,他聽衛斂輕聲道:“臣從未見過母妃。”
“因而無可追憶,恐怕不能理解陛下懷念之情。”
“但想來陛下母妃若存於世,定不願見到陛下沉湎於過往無可自拔。”
姬越動作一頓,眼中情緒散去,化為深不見底的幽潭:“你——”
衛斂打斷他:“臣好餓。”
“……”姬越將筷子收回來,目光有些無奈。
“吃罷。”
衛斂毫不客氣地開動。
他吃相當真是極斯文的。嘴上說著餓,動作仍保持著王族與生俱來的優雅,看著很是賞心悅目。
仿佛他吃的不是粗茶淡飯,而是美味珍饈。
姬越看他用膳的樣子,自己突然也就有了食欲。
熱鬨的大年夜,天下人口中暴虐無道的秦王與楚國送來的質子——兩個地位天差地彆的人就這麼一起坐在冷宮一間破屋子裡,吃著最寡淡的清粥小菜,還吃得津津有味。
堪稱奇景。
他們在養心殿中一同用膳過許多次,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卻都不如今夜這一頓來的自在。
“你如何得知孤在此地,又是如何得知這副碗筷是為孤母妃所備?”姬越興味道。
衛斂抬眸訝異:“這很難猜麼?”
姬越勾唇:“不難。可他們都猜不到。”
“知我者,獨衛郎而已。”
衛斂低頭繼續吃飯:“世人皆愚。”
姬越替他補充:“你最聰明?”
“也不儘然。”衛斂謙遜道,“其中之一。”
姬越朗笑:“衛斂啊衛斂,你可真是——”
衛斂接話:“是個妙人。”
“……衛斂,他日六國若有大軍攻秦,你一定可以隻身守住我大秦城樓。”
“陛下何出此言?臣又不會打仗。”
“何須你出戰,你隻需往那兒一站,臉皮就厚得可以築城牆了。”姬越開玩笑居然還懂得拋磚引玉,“保證堅不可摧,十萬大軍也攻不進來。”
他說著,又飲了杯酒。
衛斂看到地上東倒西歪的那些酒壇子,料想他來之前秦王已喝了不少。若秦王醉了,這兒四下無人,他豈不是還要把人背回去?
不行,他不可以,他一點都不想乾體力活。
衛斂正要上前奪姬越酒杯讓人彆喝,誰知姬越見他要拿酒,反應比他還大:“你不許喝!”
衛斂:“?”誰要喝了?
衛斂不解,他略一思忖,不去奪秦王手裡的酒樽,轉而去拿桌上的酒壇。
總之不能讓秦王再喝了。
姬越如臨大敵,把桌上那壇酒也一把搶過抱進懷裡:“彆碰!你離它遠點!”
上回衛斂飲一杯,就能醉成那副德性,壓著他壞事做儘。這次若再喝一壇,豈不是把天都要掀了。
姬越再次想象一下那個畫麵,陡然一驚,甚至將椅子都拉遠了些。衛斂:“……”
衛斂做了個“您隨意”的手勢。
姬越生怕衛斂對這些酒再起心思,強調道:“這些都是孤的。你一滴也不許沾。聽見沒有?”
衛斂掃了眼一地的酒壇,誠懇地問:“您不怕醉嗎?”
姬越抱著酒壇:“你懂什麼?孤是習武之人,可以用內力蒸發酒液。”
這才是他自稱千杯不醉的底氣。
不然單拚酒力,真一千杯喝下去,他也得倒。
衛斂想了想:“哦。”
你厲害,你好棒。
姬越眯眼:“你這是什麼語氣?你是不是不信?”
衛斂:我不是,我沒有。
姬越把酒壇子往桌上一擱,豪情萬丈:“孤這就喝給你看!”
衛斂:“……”
看來秦王已經醉了。
衛斂懶得阻止,反正對方也說了能用內力蒸乾,不愁失了智。
他更知道,這是秦王一種情緒宣泄的方式。
任何人都應有一個宣泄情緒的途徑。秦王肩負的是天下萬民,不知要比常人艱難多少,心頭積壓的愁緒與重擔更有千百倍。
身為君王,他素日便喜怒不形於色,不叫任何人看出心思。時時刻刻保持警惕,行走刀刃,如履薄冰。
長此以往,任何人都受不住。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便是隱忍如衛斂,在經曆長久的克製後,不也忍無可忍,將那些人都屠戮殆儘了麼?
秦王一年有三百六十四日無堅不摧,餘下一天的脆弱,悉數留給他的母親。
這真的不難猜。
秦王誰也信不過,唯一能讓他放心傾訴的隻有生母雲姬。隻有曾給予他童年溫暖的母親,可以當成心靈的慰藉,讓他褪去堅硬的外殼片刻,露出柔軟的內裡,宣泄壓抑的情緒。
可他的母親,早已逝於十一年前。
他隻能寄托於一副無人使用的碗筷,假裝母親還在身邊。
君王不能對任何人示弱,一個孩子卻可以在母親麵前弱小。
天地為熔爐,眾生皆苦。便是強大如秦王,亦有如此脆弱的一麵。
天底下無情人太多了。一個有人情味的人,衛斂是不會懼怕,更不會厭惡的。
讓他意外的是,秦王似乎並不介意在他麵前表現出這不為人知的一麵。
說真的,他有點怕他知道的太多,被殺人滅口。
_酒過三巡,姬越麵上微醺,桌上的飯菜本就分量不多,被兩人掃得一乾二淨。
衛斂滴酒未沾,自然清醒。他望著空空如也的盤子,輕笑道:“陛下素來對膳食挑剔得很,今日這桌菜如此粗陋,陛下卻也能入口,往日莫不是裝出來的?”
“這有什麼可裝的?更難吃的東西孤也吃過,不過是彆無選擇。”姬越輕搖了搖杯中的酒,意外坦然,“人若有的選擇,能過好日子,誰樂意吃苦呢?”
衛斂深以為然。
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人一有了醉意,話匣子就打開了。許是難得今晚有個瞧得順眼的人在,姬越突然多了絲久違的傾訴欲。
“她真的不會回來了麼?”姬越低問。
衛斂知道他在問誰,答道:“這個答案,陛下比臣要更清楚。”
秦王不是逃避現實的人,不然不會那麼輕易地就將多餘的碗筷讓給他。
他其實明白,斯人已逝,一去不返,他隻是舍不得那分念想。
“孤本不信鬼神。”姬越低笑一聲,“聽聞冷宮鬨鬼傳言,卻也生出一絲妄念。若母妃魂魄尚在,是否仍常伴孤身側。她是枉死,聽聞人若枉死,便會在生前殞命之地徘徊不去。孤怕她覺得孤單,便經常來此地看她。”
“孤請了高人超度她。若世上果真有鬼魂,孤也不希望她留在人間。她今生被那人辜負,一生淒苦,來世應當投個好胎。”
衛斂靜靜道:“太後娘娘洪福齊天,來生定能平安喜樂。”
雲姬早已被秦王追封為太後。衛斂如此稱呼也理所應當。
“孤生來就在冷宮,那時才是真的饑不擇食。”姬越半掩了眸子,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講彆人的故事,“宮人時常會忘記送水送飯,母妃就去挖水溝裡的青苔吃,孤喝過母妃的血,也喝過冬日裡化開的雪水。那味道實在很不好。雪看著乾乾淨淨,內裡卻藏汙納垢,臟得如同人心。”
這些話,他連對李福全都不曾說過。
李福全不會真正理解高高在上的君王曾經的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但衛斂一定可以。
衛斂的成長經曆,說來與他大同小異。
衛斂靜靜聽著,不緊不慢地給自己倒了盞酒。
姬越立刻警惕:“不準喝!”
衛斂說:“臣不喝,就是酒斟滿才有聽故事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