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一期的《爭鳴》如期發售,一天不早一天不晚,和之前的每一期一樣定時定點地出現在各個訂閱者的桌前,絲毫不受輿論和政治形勢的影響。
這一次就不是背叛者們的專刊了,雖然也刊登了一篇王爾德的(黑)童話和一篇歐·亨利的短篇,而蘭波這個四舍五入的編外成員似乎是覺得自己不寫點東西顯得太不合群,就也從以前的日記裡翻了篇短詩投稿,描述殺戮與死亡的詩句奇妙地不帶一點血腥味,透著墓地般的寂靜肅穆。
蘭波的詩毫無疑問作為優秀作品被刊登了出來。
跟不論質量如何總歸產量極高的散文類作品不同,這個世界的詩歌、尤其是現代詩歌的發展幾乎是一片空白,詩人們不是還在寫仿古又沒什麼韻味的古典詩,就是琢磨些零散牽強詩味稀薄的“現代詩”。
與之相比蘭波的詩不管是文筆還是內涵,都絕對稱得上是劃時代的作品——完全脫離了古典詩固有的規則格式自成一派,又極富音韻與文字的美感,意蘊悠長耐得住反複品味,越是讀就越是千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二葉亭鳴因此難得的又收到了些詩體革新以及現代詩流派格律發展討論之類關於文學理論的投稿,並且許多詩人強烈表達了希望蘭波這位新流派先驅能寫一些詩歌類的文學評論供他們研讀雲雲。
可惜蘭波對此的評價隻有離譜加大寫的拒絕,詩歌是比更主觀更吃天賦的文學體裁,蘭波正屬於詩歌上徹頭徹尾的天賦型選手,純粹是想到什麼就寫什麼,返工雕琢文字的次數都很少,哪裡來的經驗和思考給人分享。
指望著他還不如指望中原中也,那才是正經讀書認真練習一點點積累文學素材,天賦與理論兼具的平衡型選手,哪怕現在還隻能用擬聲詞砰啪嘩啦啦地形容寫作過程,過幾年多少也能編出點詩體革新相關的評論文章來。
畢竟是踩在巨人肩膀上的天才嘛。
而除了蘭波之外,這一期的《爭鳴》還收錄了幾位披著馬甲的新作家的,可能是受到上一期的影響,大多以戰爭為主要題材,隻不過立場跟背叛者們並不完全一致,有力挺政府所代表的主流輿論的,有中立探討戰爭得失成敗的,也有以誇張筆法大肆鼓吹戰爭,反而愈發凸顯戰爭扭曲的。
但不管是什麼樣的主題什麼樣的立場,《爭鳴》的選稿完全遵從了最開始的承諾,與政治立場與國際形勢全無關係,隻以投稿質量決定刊登哪些文章。
其中放在第一篇、由【亨利·傑基爾】投稿的探險故事就是最好的證明,那是完全脫離了現實的幻想世界,沒有絲毫對政治戰爭之類內容的影射,風格也是和其他作品截然不同的輕鬆歡快,讓人讀了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揚。
就是真的牽強附會也要說這個故事表達了寫作者的什麼立場,那找遍全篇也隻有一句“麵對苦難與不公,我羞愧地背過臉去,以求眼不見為淨。”
當然了,更多的還是被背叛者們的故事觸動,在心裡麵站到了他們那邊去的人,刊登出來的雖說隻有一篇匿名投稿的短篇,卻借著主角之口說出了“在我們這裡,背叛是英雄的同義詞”的心聲,
他們默默地將背叛者們視為英雄,他們深信自己絕非人群中的少數,因為他們曾聽到過親人朋友間關起門來的歎息,見到過新聞裡主持人假笑著言不由衷,念著些連他們自己都不信的蒼白語句。
往年最冷也是戰爭最激烈的冬天,在今年卻變成了漫長戰爭裡宛如夢境般的和平光景,有些年紀稍小的孩子都沒有體驗過這種的生活,但仍歡欣雀躍於沒有炮/火沒有緊急避難,可以和小夥伴在街上奔跑的自由。
不會有哪個小夥伴一覺醒來就消失不見,父母臉上是從未見過的輕鬆笑意。
這是沒有人能抗拒的誘惑,象征著安寧快樂一切美好事物的“和平”,隻要品嘗過一點點那甜美的滋味就讓人再也沒有辦法回到痛苦的戰爭中去,於是那些被粉飾過的犧牲死亡失去與傷痛,終究在和平的映襯下暴露出猙獰醜惡的真麵目。
不管是誰都好,不管彆人怎麼看怎麼說,將和平帶回來——短暫的也好長久的也好,以什麼樣的卑劣手段何等不可饒恕的背叛都無所謂——早已受夠了戰爭的民眾將他們稱之為英雄。
哪怕歐·亨利討厭這個詞,奧威爾嘲諷所謂英雄不過是被推舉出的小醜,輿論依舊在政府控製不了的人心之中悄然偏向了“英雄”的那邊。
如果【英雄】是多數人表決下的稱號,那麼無數人願意成為【多數人】中的一個——
巴爾紮克在巴黎的寓所裡撕碎了第三十張手稿;史蒂文森咬著筆杆暢想著直到世界另一頭的探險;菲茨傑拉德坐在辦公室裡,在秘書遞來的合同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他們突然聽到窗外有聲音正在響起,一聲比一聲響亮,一聲比一聲鬥誌昂揚,如同不可抗拒的浪潮,裹挾著每一顆心臟狂跳不止。
他們的鄰居走出門去了,他們的親人走出門去了,他們自己的腳步也不聽使喚,帶著他們的心去追隨浪潮洶湧奔流,向著看起來光明燦爛與炮火死亡無關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