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1 / 2)

仍舊是上回那片梨園之處。

此地雖是內外兩院的交界之處,隻是位處偏僻, 如今亦不是梨花開放的日子, 平素倒也鮮少有人過來。

如今這渺無人煙的地方也隻有一個柳予安, 他著一身暗竹葉紋的白衣緞袍, 外頭披了一件玄青色雲鶴紋大氅, 此時正立於池水之畔。大抵是已入了冬日,池中的錦鯉也不如往日那般活潑貪鬨, 隻偶爾能瞧見幾條錦鯉擺尾搖晃。

柳予安卻無心關注那池中的錦鯉有著什麼變化。

他仍舊低垂著一雙溫潤的眉眼,此刻正一錯不錯得看著手中握著得一支白玉祥雲簪…此簪是他親手所刻, 完工也有一段日子了,原本是打算趁著晏晏生辰之際親自送於她的手中。可自打曆了前兩回事,柳予安的心中一時也有些摸不透晏晏今日是否會過來…如今他在這處已立了有一會功夫,身後卻依舊沒有半點動靜。

柳予安想到這,喉間還是忍不住漾出一聲綿長的歎息…他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明明幾個月前,晏晏還曾親昵得喚他“信芳”。

她生性熱鬨,卻也有安靜的時候, 有時候他在一處看著書, 她便喜歡托著下巴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即便被他抓到也隻是彎著眉眼說“我喜歡看你,這有什麼好奇怪的?”語句自然沒有半分女兒家的羞意, 卻偏偏最能勾動他的心弦。

她還喜歡跟在他的身後,就跟幼時一樣,一步一步踩著他的影子往前走…

每每等他回頭看她,她便會抬著那一張明豔的麵容, 帶著從來不顯露於旁人麵前的嬌俏與他說“我喜歡這樣走,這樣踩著你的影子,仿佛我們兩個誰也離不開誰。”

那麼究竟是為什麼才會變成這幅模樣?難道真得隻是因為晏晏當日所說的那個夢嗎?

柳予安想起當日晏晏所說的那個夢境,他承認當日晏晏說起那話的時候,他的心中的確是有過幾分怔然。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是喜歡權力的,即便他的外表再如何的與世不爭,可他心中對於權力卻是深深渴望的。

他期待自己有一日可以真正得位極人臣,真正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因此在晏晏問他的時候,他的確是設想過若是坐上那個位置會是什麼模樣?可說到底,那也終歸隻是一個夢境罷了,一個荒誕至極而又又可笑至極的夢境…何況他又怎麼可能真得會因為那樣一個位置而放棄對晏晏的感情?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即便尚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彼此心中卻早已有著對對方的情意。

他知道晏晏怪他,怪他當日那片刻得遲疑…

所以今日他請她過來,一是為賀她生辰之喜,二是想與她表明自己的心跡。他想與她說,不管日後如何,他都不會負她…他自幼就已認定了她,怎麼會為了那些功名利祿而拋棄她?至於柳家那回事…

柳予安想到這,握著白玉簪的手便又用了幾分力道,就連那雙溫潤的眉眼也忍不住閃過幾分暗色。

從小到大——

他都不喜歡自己的父親。

他的父親空有一身皮囊卻無半點墨水,文不全武不通,為人陰險而又狡詐,偏偏還是一個沉迷酒色、寵妾滅妻的酒囊飯袋。他自幼看慣了母親的眼淚,也見慣了他們的吵鬨…母親一心希望他出色,她以為隻要他足夠出色,父親就會多看她一眼。

可事實呢?

即便他再怎麼出色,他的父親也不會多看他一眼…他的眼中隻有那一對母子,或者可以說他的眼中隻有他自己。那是一個真正自私的人,他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會比他出色、比他厲害,他聽慣了那對母子的好話也受慣了彆人的阿諛奉承。

那個心胸狹窄的男人根本就不會希望自己有個出色的兒子。

這麼多年,他儘可能得掩藏實力,隻為有朝一日可以真正地把文遠侯府握於手中…可如今他這個好父親卻把這個掩蓋於深處的不堪顯露於晏晏的眼前,他怎麼會不恨?那是他最心愛的姑娘,是他要共赴白首的姑娘。

他希望在她的心中,不管是他,還是他的家庭都是完美無缺的…

可如今這一切卻都毀於那個男人的手中。

柳予安心中的思緒還未平便聽到身後傳來的一陣腳步聲,晏晏?他忙斂儘了麵上的情緒而後是換了一副歡喜意。他轉身朝身後看去,隻是還未等他開口,麵上的笑卻先凝滯住了…他看著站在身後的那個女子,卻是過了好一瞬麵色才恢複如常。

他把握於手中的簪子負於身後,跟著是溫聲一句:“原來是霍三姑娘,如今宴會未散,三姑娘來此處是…賞景?”

霍令德看著眼前的男人,如今四下無人,而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就在她的身前…這令她如何不激動?這麼多年,她從來都隻敢遠遠看著他,一來是怕旁人察覺出她的心思,二來是她心中原本就已生了幾分膽怯。

眼前人就如天上月,令人隻敢遠觀,若是真走近了,那怯意便已先露了出來。

偏偏越是膽怯,卻越發渴望,渴望有一日他也會笑顏對她,渴望有一日他的眼中、心中也有她。霍令德想到這,眼中忍不住顯露出幾分癡迷,就連呼吸也克製似得放輕了幾分,生怕衝撞了他。

柳予安見她這幅模樣,眉心還是幾不可聞得皺了一回。

這樣的目光他見過太多回,無知而又令人厭煩,當真是惡心至極。可也不過這一瞬,柳予安便又輕輕喚了人一聲:“三姑娘?”他說話的語調依舊是溫和的,就連麵上的神色也仍舊是素日的模樣。

明明已近隆冬,可他麵上的神色卻恍如春風一般。

霍令德聽到這一聲輕喚終於是回過神來,她先前那沾著幾分迷茫的眼睛在瞧見柳予安麵上的笑時,還是忍不住紅了臉。她忙垂了臉朝人屈膝打了一個禮,跟著才柔聲喚著人:“柳世子。”

粉麵帶羞、聲調柔和,卻也是一副難得的嬌俏模樣。

這若是旁人瞧見心中難免也是要動幾分心思的,可柳予安看著這一副模樣卻隻覺得矯揉造作、膩煩至極。他知曉晏晏和這位霍三姑娘自來是不對付的,隻是以往瞧見倒也算得上是有禮有節,可今兒個這幅樣子…這位三姑娘明明知曉他和晏晏的關係,偏偏還露了這幅模樣,這要是落在旁人的眼中還不知要生出什麼是非來。

這裡雖偏僻,卻也並非沒有可能不會來人。

柳予安想到這便抬了眼朝四處看去,隻是四周寂靜仍舊不見晏晏的身影,他握著簪子的手又用了幾分力,心下卻是又漾開一道綿長的歎息…都過去這麼久了,她大概是不會來了。他麵上的笑斂了幾分,連帶著聲調也跟著降了幾分:“我還有事,就不耽誤三姑娘在此處賞景了。”

他這話說完便要動身離開。

霍令德看著他這幅模樣,忙喊住了他:“柳世子請留步…”她好不容易才見到他,哪裡能讓他這般就離去?何況,她握了握手中的那張紙條,她還有話未曾與他說呢。她見人止了步子心下是鬆了一口氣,而後是走到人跟前,把手中緊緊握著的紙條攤到人的跟前。

“這…”

柳予安原先被人叫住已是一副厭煩之色,隻是再看到她手心的字條時卻是怔楞了一回。那字條大抵是握了一路的緣故已經有些糟亂不堪,可還是從那其中的字跡辨彆出來正是他先前所書的字條。他擰了眉心,卻是過了有一瞬才沉聲問道:“這字條怎麼會在你的手中?”

霍令德未曾辨彆出他語調中的情緒,聞言便柔聲答道:“這是我撿得…”等到這話落,她便又緊跟著一句:“先前我見長姐把字條扔於地上,恐旁人瞧見便撿了起來。”

柳予安聞言,緊擰的眉心卻還是未曾消落…聞她所言,晏晏是見過這張字條了。

他心中雖早有幾分知曉,可聽到此話難免還是有些不舒服。

可他終歸什麼也未曾說,聞言也隻是淡淡點了點頭:“多謝三姑娘親自跑這一趟了,我尋晏晏也無什麼大事…天寒地凍,三姑娘還是早些回去吧。”

“柳世子…”

霍令德此時倒也辨彆出了他聲調中情緒的轉化,她心下微定,口中便又跟著一句:“還有一樁事,您或許不知曉,長姐還讓人責打了給您送信的丫鬟…”她一麵說著話,一麵是稍稍掀了眼簾朝人看去:“整整五十大板,這天寒地凍的,也不知那丫頭的命能不能留住。”

周承棠自打出了大觀齋,便由宮人扶著往外頭走去…

杜若便在一旁引著路介紹著景致,她語調溫和,把這一路的景致介紹起來也是頭頭是道…隻是周承棠今日出來可不是為了賞景,聽起來自然也有幾分索然無味。打先前三哥進宮說了這遭事,她心中便動了幾分心思。

今日是霍令儀的生辰,那麼柳予安必定也會來此處。

她身為公主平素鮮少有機會出宮,可若是假借替霍令儀慶賀的名義倒也說得過去。

可她人雖是來了信王府,偏偏行來走往得都是這內宅後院,連那人半個身影都尋不見…周承棠想到這,麵色便免不得沉了幾分,連帶著聲也沉了幾分:“好了,你也彆說了,說來說去也不過是些花啊草的,聽著就無趣,走了這麼一遭我也累了,這兒哪裡有什麼可以歇息的地方?”

杜若聞言便柔聲答道:“前頭倒是有個亭子,靠近錦鯉池,郡主素來喜魚,那處的錦鯉都是郡主親自養得…您可要去瞧瞧?”

周承棠瞧不見人自然也覺得可有可無,聞言也隻是淡淡點了點頭…她仍由宮人扶著往前走去。

隻是還未至亭子,杜若卻停了步子。

她先前還帶著幾分笑意的麵容此時是一片煞白之色,連帶著聲也有幾分遮掩不住得怔然:“柳世子怎麼會在那處?”

柳世子,柳予安?

周承棠聞言亦停下了步子,她的心下恍如擂鼓敲擊一般,“咚咚咚”得在心頭徘徊不去,就連先前那副暗沉的麵色也忍不住沾了幾分歡喜意…她還以為今日出來瞧不見他了,未曾想到竟然會在這處遇見他。

難道這就是緣分嗎?

周承棠想起建昭十七年,她跟隨哥哥去了一回瓊林宴,那人就穿著一身大紅狀元服立於天地之間。

那是她頭一回見到他,卻並不是頭次知曉他的名字。

燕京城中的第一貴公子,即便她遠在宮城之中也早有耳聞,何況當初霍令儀還時常與她提及他…在霍令儀的口中,她即便從未見過柳予安也早就在心中繪了一副他的畫像。可當初她的心中對這位柳予安卻是嗤之以鼻的,文遠侯府不過是個受了封蔭的門第沒有半點實權,那個柳予安即便再好又有什麼用?

她還曾背著霍令儀笑過她“白長了一雙好眼睛,燕京城中的兒郎這麼多,偏偏看中了這麼一位不入流的侯府世子。”

可當她真正見到柳予安的時候才發現…

原來這世間是真得是有所謂的一見傾心,他在那滿院燈花和清冷月色的照映下,眉目溫柔、麵容清雋…他笑著與眾人舉杯、笑著說起辭賦策論,即便受著眾人的恭維也依舊態度謙和。

後來他走過來與哥哥行禮的時候,看到她也隻是不謙不卑得喚她一聲:“安平公主。”

大抵是那時的夜色太過美好,或是他微微掀起的眼中藏著那璀璨星光…周承棠已分辨不清楚了,她隻知道自此之後,他的身影就這樣深深得刻入了她的心中,時至如今也難以忘懷。

周承棠便是懷著這樣的心思與情緒抬了臉朝那處看去,她想著見到他時該用什麼樣的語調,甚至想著開場白該說些什麼…可這所有的心思卻在看到柳予安身旁那個女人的時候卻儘數消散。

她麵上的笑意消儘,搭在宮人胳膊上的手也用了幾分力道,卻是過了好一會她才開口問道:“那是誰?”

這話問得自然是杜若。

杜若聞言卻有幾分躊躇,她紅唇一張一合是又等了一瞬才輕聲答道:“那是府中的三姑娘,奴也不知她怎麼會在這…”她這話說完便又屈膝跪了下來,口中是又跟著一句:“還請公主見諒,切莫把這樁事說出去,若不然三姑娘的名聲隻怕是…”

“名聲?”

周承棠聞言卻是冷嗤一聲:“身為內宅姑娘竟敢私見外男,不知羞恥的東西還要那名聲做什麼?”她這話說完,眼看著遠處的兩人站得極近,又見霍令德一副粉麵嬌羞的模樣,心下便又動了幾分怒氣…霍令儀也就算了,一個小小的庶女竟然也敢對柳予安癡心妄想?

“你們都給我在這處候著!”她說完這話便徑直朝那處邁步走去。

柳予安先前正擰著眉心聽霍令德所言,他也未曾想到晏晏竟然會動如此大的怒氣…五十大板,隻怕打完即便不死也得丟了半條命。他心中知曉晏晏這樣做是要給府中的下人立規矩,讓他們知曉日後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可以做。

可此事他並不是頭回做,往日也從未見晏晏這般,如今她這樣難道當真是要與他斷了關係不成?

大抵是因為心中念著這樁事,柳予安一時也有些失神起來,直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才終於回過神來…他轉身朝身後看去便見周承棠怒氣衝衝往此處走來,還未等他說話,周承棠便已抬手重重朝霍令德的臉上揮去。

柳予安看著這幅模樣,眉心卻是忍不住緊擰了幾分,對於這個安平公主,他舊日裡也是見過幾回的。每回瞧見也都是一副端莊大方的模樣,不拘是說話還是行事倒也算得上是大方有禮…可如今看著她這幅恍如潑婦的模樣,哪裡還有舊日那副天家貴女的樣子?

他的眼中忍不住閃過幾分厭惡,果然這世間的女子大多善於做戲,隻有晏晏是不同的…隻是想著晏晏,柳予安的心中卻又低沉了幾分,一時便也未曾出聲。

周承棠雖比不得霍令儀自幼習武,可她素來就愛與霍令儀一較高下,在宮中的時候也是請了不少人教授騎射的。

何況她這一巴掌因著心中的怒氣帶了十足的力道,哪裡是霍令德一個弱女子可比的?

霍令德被人打得往後趔趄了好幾步才站穩,等到她回過神來,隻覺被打得那半邊臉上已是一片滾燙。她手撐在那已經有些微微腫起的臉頰上,儘管此時她的腦中還是有幾分怔楞,可她也明白自己這會定是有幾分不堪的。

從小到大,還從未有人打過她的臉,尤其還是在柳予安的麵前。

霍令德隻要想到自己如今這幅模樣被柳予安看去,心下是又恨又氣,她素來被林氏教導要溫柔小意、要端莊大方,可如今在自己喜歡人的麵前露出這幅模樣,她哪裡還端正得起來?她抬了臉看著眼前人,貝齒緊咬著紅唇,眼中因著心中的那些怨氣也帶著幾分未曾遮掩的怨恨。

這個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女人,竟然敢如此對她!

周承棠看著霍令德這幅模樣,心下更是不喜,她自幼就是天之驕女,從來都隻有彆人跪拜、仰視她的道理。可這個小小的庶女不僅不安於室妄想勾引柳予安,竟然還敢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她想到這便又抬了另一隻手卻是要朝人的臉上再次揮去。

隻是這回霍令德卻早已有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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